時前就說過一次了,從五點鐘起,他就在期望著女兒的歸來。其實,平常還不是天天見面,他不瞭解為什麼今天這麼渴望著見到她?或者,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晚做他的女兒了。門鈴響了,他急急的跑去開門,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讓女兒發現自己正在等她。開啟了門,出乎意料的只是一個郵差,是從臺南寄來的匯票,又是給絮潔的禮金!鄭季波收了匯票,有點失望的關上大門,走上榻榻米。鄭太太從廚房裡跑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鍋鏟,帶著點不由自主的興奮問:
“是絮潔回來了嗎?”“不是,是郵差送匯票來,四弟給絮潔寄了兩百塊錢禮金!”“啊!”這聲“啊”用著一種拉長的聲調,微微的帶著幾分失望的味道。鄭季波望著太太那矮矮胖胖的身子,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臉孔,以及那倒提著鍋鏟,邁著八字步退回廚房的神態,忽然對她生出一種憐憫的心情。不禁跟著她走到廚房門口。廚房桌子上堆滿了做好的菜,預防冷掉和灰塵,上面都另外蓋著一個盤子。鍋里正好燒著一條大鯉魚,香味和蒸氣瀰漫在整個廚房裡,鄭太太忙碌的在鍋裡下著作料,一面抬頭看看他,有點不自然的笑了笑,似乎需要找點解釋似的說:“紅燒鯉魚,絮潔頂喜歡吃的菜,孩子們都像你,個個愛吃魚!”他感到沒有什麼話好說,也勉強的笑了笑,依然站在廚房門口,看看太太老練而熟悉的操作。魚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裡,帶著幾分誘惑性,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鄭太太把魚盛進了碟子裡。魚在碟子裡冒著熱氣,皮燒得焦焦的,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彷佛在對人冷冷的瞠視著。
“幾點了?”鄭太太把煤油爐的火撥小了,在爐上燒了一壺水,有點焦急的問。“快七點了!”鄭季波回答,望著桌子上堆滿的菜。那種憐憫的情緒更具體而深切。
鄭季波幫著太太把菜一樣一樣的拿到飯廳裡。一共有六個菜一個湯,都是絮潔平日最愛吃的菜,黑壓壓的放了一桌子。鄭季波笑笑說:“其實也不必做這麼多菜,三個人怎樣吃得了?”
“都是絮潔愛吃的,明天就是別人的人了,還能吃幾次我做的菜呢?”鄭季波沒有接話,只看了她一眼。鄭太太低垂著頭、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髮髻,使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老些。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的摸索著,彷佛在專心一致的安放著碗筷,其實一共只有三副碗筷,實在沒有什麼好放的。鄭季波默默的走出了飯廳,回到客廳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要辦的事早在前幾天都辦完了,現在倒有點空蕩蕩的閒得慌。伸手在茶几的盒裡取了一支菸,他開始靜靜的抽起煙來,其實,他並沒有抽菸的習慣,只在情緒不安定的時候才偶爾抽一兩支。明天絮潔就要出嫁了,這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不是嗎?天下沒有女兒會陪著父母過一輩子的。先是絮菲,再是絮如,現在輪到絮潔,這將是最後一次為女兒辦喜事了,以後再也沒有女兒可以出嫁了。像是三張卷子,一張一張的答好了交出去,這最後的一張也答完了。原可以好好的鬆一口氣,享受一下以後沒有兒女之累的生活。但是,不知為了什麼,鄭季波感到一陣模糊的、空虛的感覺。這感覺正像菸蒂那縷輕煙一樣:縹緲、虛無、而難以捉摸。“還沒有回來嗎?”鄭太太走過來問,當然,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潔還沒有回來,只是問一句而已。鄭季波搖了搖頭,茫然的望著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和那搖搖擺擺的走路姿勢,隱約的記起自己和鄭太太新婚的時候,每當他注視到她這一雙腳的時候,她就會手足失措的把腳藏到椅子底下去,好像有一個莫大的缺點被人發現了似的。那時她很年輕,很容易臉紅,喜歡用那對秀麗而溫柔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視著別人,當別人發現了她的注視時,她就會馬上羞紅了臉把頭低下去。這一切都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韻致,可是,當時他卻並不這麼想,他只覺得她很幼稚、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