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他如約去了妹頭的家。他無數次地走過這個弄口,這個弄口處在這條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條鋪,文具店,書店,還有阿五頭家的公寓弄堂,都在它的附近。可是他這是第一次走進去,心裡竟有著幾分悸動。每一條弄堂都有著自己的生活習性,有著不同的氣味,並且包裹得很嚴。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著一種封閉自守的性質。走在妹頭家的弄堂裡,他覺得妹頭也變得不可思議了。他的大頭在熱辣辣的太陽底下,潺潺地流著汗。他們這些男生女生都沒有午睡的習慣,也不怕熱,在別人午睡的時候,他們串著門。弄堂裡很清靜,人們都躲在家裡,太陽把石板地曬得白森森的。妹頭家內陽臺的窗戶上垂掛了竹簾子,竹簾的縫隙裡,透著耀眼的亮光,顯得房間就有些暗,但卻令人心安。妹頭穿了一件無袖的方領衫,和一條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渾圓的膝頭。上下兩種花色不一樣,一種是綠花,一種是桔色的花,顯見得是不經意的家中的穿戴,卻很意外地相配。妹頭鄭重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鍋綠豆湯,早起就煮好涼在那裡,現在還微溫著,他喝了一碗,豆大的汗珠都出來了。她就絞了把毛巾給他,上面有著香皂和百雀靈香脂的氣味,不是像阿五頭和他那樣的濃厚的人氣,還有餿氣。經這一會開場式的忙碌,終於把他安頓下來,兩人的尷尬也好了些,漸漸地適應了新的處境。她這才想起去拿哥哥的白燁樹皮的信給他看。柔軟的白樺樹皮上,寫著流暢的鋼筆字,抄寫著一些激|情洋溢的詩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邊。妹頭把縫紉機從內陽臺拖進房間,接著她的永遠不會完盡的縫紉活計。縫紉機的走針聲,十分輕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練,一邊踩著機器,一邊同他說話。她又變得多話,教他如何應付畢業分配,說倘若真叫他插隊落戶去,他就不去,賴著,怕什麼,最最壞了,也不過是插隊落戶,還怕人家不讓他去?倘若不讓他去,正好。她學著精明厲害的成年婦女,撇著嘴,開導他:有什麼呢?你說是不是?真是的!然後看透了的樣子,搖搖頭。
這是和阿五頭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經驗。和阿五頭在一起,他是深奧的,現在,他則變得很淺薄。對,妹頭就是這樣,淺薄。他有些慚愧,可是有誰知道呢?別人知不知道無所謂,重要的是阿五頭不知道。阿五頭是沉迷在思想裡的人,對俗世毫不關心。
他們說著話,不知不覺,那鍋綠豆湯已經喝乾了,身上的汗也涼了下來。在妹頭的聒噪和縫紉機聲,同時停止下來的一剎那,他們忽然聽出了窗外的寂靜。這不是一般的靜,而是有意味的。因為午後的炎熱已經過去,竹簾縫隙裡的光也已變得柔和,太陽明明西移了,這時候的寂靜就顯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了聲氣。他們便也不自然了,說話不像方才那麼流暢,而是東一句,西一句的,並且都有些沒情緒。妹頭想他怎麼還不走,就有些生氣地猛踩縫紉機,態度明顯不太友好了。他呢?並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走。太陽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樣一個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簾的縫隙平行,它扁著進入窗內,房間裡的光反而比方才亮和熱了一些,但卻有著一種闌珊的意思。他無論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時,妹頭也站起身來,把手裡的活計一團,朝機器上一扔,說,我帶你走。妹頭推開房門,沒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縱深處走去。他蒙著頭腦跟在妹頭身後,不曉得妹頭帶他到樓梯底下黑暗的過道里做什麼。忽然眼睛一亮,面前開出一扇小門,門外是平展的清潔的鵝卵石夾道,流淌著明淨如水的陽光,沒有一個人。他溜出門去,走上了鵝卵石路面,身後的門關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些不正當的含義。
初冬的時候,他們就都有了去向。妹頭分在一家中型國營羊毛衫廠裡當質檢工,他則如妹頭預測的那樣,去了郊縣的崇明農場。去時他帶了滿滿一板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