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學說得精彩至極,令兒子怦然心動,暗思今日房玄齡已降世,可惜不見唐高祖。”
袁克定表面恭敬禮讓,猶如謙謙君子,其實野心大得很。六年前,袁世凱為他和克文聘了一個揚州人方地山為家庭教師。此人十歲中秀才,是個早發的神童,但後來試場中卻不得意,並未中舉人、進士,於是進了北洋武備學堂當教習,同時也為天津的《大公報》寫文章。方地山的文章寫得好,文名也便越來越大,終於被袁世凱看中延為西席。方地山飽讀經史詩文,自視絕高,但文人習氣極重。他一面自許為管樂諸葛之材,一面又詩酒風流,放蕩不羈。他的這兩個方面深刻地影響他的兩個同父異母秉性懸殊的學生。其放浪形骸傳給了克文,其政治野心感染了克定。有一次,他曾經十分認真地對克定說:“我熟研史冊,默觀世事,深覺今天的天津就是當年的太原,宮保大人乃唐公李淵,大公子即秦王世民,願好自為之。”此話被克定牢牢記在心中。看著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紅火,他也越來越相信老師的預測,暗中隱隱以李世民自期。當然,這種期許只能藏在心底深處,包括父親在內,他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半點。今日靈感忽至,他有意洩露半句,以窺父親的態度。袁克定說完後,目光注視著父親。
袁世凱停止了口中的咀嚼,兩隻眼睛發出閃亮精光,一隻手緊捏著豐厚的下巴,沉吟片刻,突然虎地一下站起,盯著兒子厲聲喝道:“誰說沒有唐高祖,時機不到而已!”
袁克定又驚又喜地答道:“父親說得對,只要時機到了,天會降唐高祖,百姓也會擁戴唐高祖。”
袁世凱在書房裡“篤篤”走了兩步,重新坐下,對兒子說:“自古至今,具有開基立國本事的人,朝朝代代都有,只是革故鼎新的時勢不易具備罷了。一旦時勢具備,便自有應時而出的人物。唐高祖、宋太祖等人固然是人中之龍,但也並不是那樣高不可攀的。你讀史書,要從這些個道理上用功。當然,今天是我們父子家裡私談,你不能對外面亂說。懂嗎?嗯!”
“懂嗎”這兩個字,常常是袁世凱對下屬晚輩訓話時的結束語,有時在“懂嗎”後面再加一個“嗯”字。凡說這種話的時候,聽者不能有絲毫的疑問提出,必須不折不扣地去堅決執行。克定熟諳父親的脾性,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他戰戰兢兢地回答:“兒子懂。”
“你知不知道,王壬秋的帝王之學是一門並沒有成功的學問?”袁世凱從口袋裡又摸出一片人參來放進嘴裡。
袁克定從書案上捧起墨玉杯,雙手遞給父親。袁世凱喝了一口,將杯子放在一邊的茶几上。
“王壬秋早年遊說諸侯的事,兒子也略知一二,那天兒子也問過楊皙子。他說其師的帝王之學,作為一門學問來看,是了不起的,作為一番事業來看,的確沒有成功。原因不在學說的本身,而在沒有遇到合適的人。無論是肅順還是曾國藩,都不是值得輔佐的人。”
“哼!”袁世凱從鼻孔裡衝出一個字來,像是冷笑,又像是譏諷。“楊皙子現在奉行乃師的這個學說,就會遇到值得輔佐的人嗎?”
“楊皙子對兒子說過,他的帝王之學比起其師來有發展,他把洋人創造的君憲制加了進去。他說,改朝換姓,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動,沒有重大的天災人禍作為背景是難以成功的。他不主張革命,認為中國目前不具備革命的條件,孫中山、黃興也難說是命世之主。若行君憲則順天應時。君憲制的內閣總理其實就是一國之主,但名義上卻未變換朝代。楊皙子說可惜其師年輕時,君憲學說未傳入中國。若當初以內閣總理來遊說肅順、曾國藩,則會成功,因為他們可以免去篡逆的罪名。所以,楊皙子說,他的學說是王氏帝王之學加西洋君憲學,也可以稱之謂新帝王學,而此新帝王學在今天的朝廷裡是有可值得輔佐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