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荻坐在她們當中,一聲不響地看,不時噴出一聲大笑。坐了一陣,有人就要尿尿,便跳到牆那邊去了。耿荻一聽牆頭那邊“嘩嘩”的聲音,便微微撇嘴,臉又有些紅。快到傍晚了,耿荻兩條長腿一撩,下單槓似的跳下牆去。有人問:“耿荻你去哪兒?”耿荻回答:“上廁所。”
大家全都沉默著,因為她們發現這樣長久的緊密相處,耿荻從來沒和她們一塊尿過尿。就是一同上廁所,耿荻也總在門外等著。若問她:“耿荻你不憋嗎?”耿荻會厭惡地笑道:“關你什麼事?缺乏教養——你爸還是反革命大文豪呢!”
這時耿荻顯然又要躲開大家去上廁所。
三三說:“唉,咱們悄悄跟著,看耿荻怎麼尿尿!”
三三的姐姐李淡雲說:“下流卑鄙。”
大家扭頭看著耿荻走遠。她兩隻乾淨的藍色回力鞋踏在雨水漚爛的大字報和楊樹穗兒上神氣、超然、優越。那是極其乾淨、藍白分明的四十碼高腰回力球鞋,露在不長不短的藍咔嘰褲子下。耿荻一貫是一身藍卡其學生裝,洗得微微泛一層白,纖毫無染的樣子。到處是穿黃軍裝的人,顏色是大言不慚的假和劣,出來一個一身學生藍的將軍女兒耿荻,無疑使這群重視視覺效果的“上流”女孩傾倒。在耿荻尚沒給她們實際的好處之前,她們的心就全被耿荻收服了。半年前她們在軍區大門口和門崗磨纏,看見正迎著大門走來的耿荻,就一齊靜下來。老實說她們頭一次看見耿荻,覺得她是個梳兩條辮子的男孩。一直到多年以後,到了“拖鞋大隊”的頭目李淡雲已當了教授,最小的嘍囉穗子已遠嫁海外,她們還是覺得耿荻身上最怪誕的東西是那兩條纏著淺粉玻璃絲的長辮子。那兩條辮子顯得多餘、不著調,是耿荻整個形象中的誤差,後來也是她們偵破她的缺口。耿荻寬闊的前額、粗大的眉毛、凌厲的單眼皮構成的巾幗英姿,怎麼橫添出兩根頭髮長、見識短的辮子呢?耿荻見她們全盯著她,便也回瞅她們一眼。主要看她們八個人全是一模一樣的海綿夾腳拖鞋,腳趾上有塵垢,紅藥水或紫藥水,還有帶魚鱗、西瓜汁。門崗的小兵說:“沒有借書證我不會放你們進去,走吧走吧。”李淡雲十五歲了,已懂得拿眉梢眼角去搔人癢癢了。她說:“解放軍叔叔你就扣住我好了,放她們進去讀讀書就出來,可好?”不比她大幾歲的小兵不敢笑納她的妖嬈,說:“我扣住你幹啥?咋能亂扣人!?”他還是又擺下巴又擺槍托:“滾滾滾,不要哄在‘軍事重地’門口!”
她們只好走開,一邊拿嘴巴朝小兵比畫著最髒的字眼。這種咒罵方式在她們中很盛行,只是牙齒、舌頭、嘴唇用力,每個髒字便不再是聲音,而是毒毒的氣流,一束束噴射出來。她們這樣罵紅衛兵、工宣隊、軍代表,罵張貼她們父親大字報的、燒她們父親著作的、扣她們父親工資的、監督她們父親勞動改造的所有人。“拖鞋大隊”的女孩們牙縫“吱吱”作響,髒字像滿嘴唾沫一樣豐富。她們見一身學生藍的女孩正在馬路對面瞅她們,一下子都不罵了。
“軍區圖書館除了毛主席著作就是黨史。你們作家協會圖書室的書多多了。”女孩說,眼睛斜著,看不慣或者要把她們看穿的意思。
李淡雲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作家協會的?”
“我還知道你爸是作曲的。作過一個歌劇,是全國有名的大毒草。”
大家都高興了。難得碰上一個這麼瞭解她們的人。一時間八個女孩全爭著指點自己的鼻尖:“我爸呢?我爸呢?知道他是誰嗎?”
“你爸,不就是大右派嗎?……你爸國民黨三青團劇社的……”
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想到會有這麼學識廣博的人——她看看也不過十三四歲啊。她們已在十分鐘之後成為至交;她告訴她們她叫耿荻,住那裡面——她手指指崗哨密佈的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