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淡雲叫起來,“啊呀!那你是耿副軍長的什麼人”?耿荻說:“三女兒。”既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諱莫若深。耿荻說她常路過作家協會大門,常看見有關她們父親罪狀的大字報,所以也就摸透了她們的底細。她拍拍穗子的腦瓜,齜出雪白的板牙哈哈樂了:“誰讓你們的父親臭名昭著呢?”
女孩們也哈哈地樂了,說:“還遺臭萬年呢!”
“……不恥於人類呢!”
“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她們很自豪,父親們是反面人物,角色卻是不小的,都在“歷史”、“人類”的大戲劇裡。
耿荻這時說:“老實點,別跟我胡扯,你們到底想進去搞什麼勾當?”
女孩們都看她們的頭目李淡雲。李淡雲說軍區大食堂這兩天在賣豬板油,只要混得進門崗的人都能買到。耿荻點點頭,轉身往回走。女孩們傻眼看著她兩條打著粉紅辮梢的婀娜辮子在她方方正正的背後晃盪。耿荻的背影完全是男孩,一副做大事情的樣子。她在十幾步以外停下,回頭說:“唉,怎麼不跟上啊?”她打個簡潔乾脆的手勢:“跟上。”
到了門崗,她簽了會客單,從藍學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紅封皮的“出入證”,往小哨兵面前一亮。那是多神氣的一套動作,卻又給她做得那麼低調。應該說,女孩們對耿荻的著迷,一開始就摻有神秘的曖昧成分。她們愛慕的,正是耿荻的陽剛勁頭。假如耿荻就是一個如她們一樣的女孩,她們和她的關係不會發展成後來那樣。這時已沒有辦法,耿荻一舉一動都在她們心裡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只能朝一個過火的、難以收拾的未來發展。起頭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後耿荻常帶她們進軍區大院,買過期軍用罐頭、處理壓縮餅乾、次品軍需大米、變質風乾臘腸。有次正撕搶一堆醃豬尾,三三瘋跑過來,說那邊在賣回收的軍大衣,五元錢一件。她要姐姐李淡雲掏錢給她,她寧可不吃醃豬尾。李淡雲說滾遠遠的,沒看我正浴血奮戰嗎?李淡雲肩上長了個癤子,讓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紅了半截袖管。三三卻兩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後拖。李淡雲一面指揮其他女孩幫她搶,一面翻起後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說:“五塊錢給你買軍大衣?騷不死你!……”三三沒得逞,從此姐妹倆成了仇人。她們的父親工資停
發,三個子女每月每人領十二元生活費。李淡雲一直掌管開支,從那以後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錢討出來單過。姐姐說:“你就眼巴巴等著吧,等我死了就歸你當家了。”三三終於起義,要和姐姐拚掉她十二歲的老命。姐妹倆時常在四樓平臺上決鬥,“拖鞋大隊”的其餘女孩一邊拉架一邊感到她們的小小王國已到了亡國邊緣。父親們做了人民的敵人,她們也就成了過街老鼠,長久以來靠著緊密團結一致排外獲得的一點尊嚴,隨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為團結,她們的過街老鼠群落曾顯得多麼安全。她們這才意識到,這群落解體,她們中的任何一員都沒那膽子走進學校,走入菜市場,甚至走出作家協會的大門。
耿荻毫不體察“拖鞋大隊”的存亡大局,只是站在姐妹倆面前,說:“伸這條腿……好。佝下腰,淡雲,你妹妹比你進步大;三三,腿再分開些,站穩,對……”她完全是在欣賞一場不上檔次的女子相撲。她偶爾“唉”的一聲,輕輕搖頭,因為姐妹倆又揪扯起頭髮了。耿荻最討厭她們把好好的一場格鬥弄成娘兒們打架,一點品格也沒有,一點看頭也沒有。她更討厭她們扯頭髮扯不出勝負就嚎,尤其三三,嚎起來嘴裡還不乾不淨,把罵軍代表、紅衛兵的醜話全拿來朝她姐姐開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罵泛意的醜話,還會哭天搶地地揭露李淡雲的“醜事”,說:“不要臉來月經!臭流氓戴奶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