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花綠葉,線條簡潔流暢。想來往昔是寧城十方鄉里的大戶人家,如今長眠荒野,無人問津。另有一些樸素的碑石,碑文簡明扼要,記載了墓主的姓名籍貫,生逝年月,及某年某月犧牲於哪次戰役。明夷採摘大捧野花,見是烈士的墓,就敬一束。
她最感興趣的是陰陽墳。關於此墳,有一個典故。
千年前,一修道之人靜息打坐,見西方靈光隱現,知其乃修煉寶地。道士當即攜義犬風雨兼程,循光前往。數月後的深夜,道士終於臨近寶地。他心下放鬆,倦意接踵,沉沉睡去。次日晨鐘大作,道士驚醒,眼前佛光金芒,知悉一步之差,此地已為觀音道場。道士追悔莫及,抱憾棄世。義犬日夜悲吠,掘成一墳安葬主人,相繼往生。林隱寺僧人感念義犬忠貞德行,將其葬在主人近旁,合立一塊碑。
陰陽墳位於山坡至高點,一大一小兩座墳包緊密相依。炎炎夏日,墳上的土卻鬆軟溼潤。相傳源自生生不息的道家之氣。明夷並不相信,在墳上按了個手印。泥土似有彈性,印痕慢慢復原。她百思不得其解,盯著碑上的黑白太極圖,不禁敬畏起來。
山坳人跡罕至,空闊幽僻。
草地如繡花綠毯,明夷舒適地躺在上面。風吹過,滿眼青的綠的影子,狗尾巴草睫毛上掃一下,嘴唇上掃一下。植物的清香滿頭滿臉。幾朵白雲慵懶地浮在半空。林隱寺的鐘聲悠揚迴盪。陽光下,林立的碑像一張張模糊的臉。陰陽碑面向西山,千年的念念不忘,凝成一個永恆的注視。
左邊是神,右邊是鬼。她自在地在中間。
眼見明夷成天在外頭瞎晃,明榮夫婦憂心忡忡。一是擔心明夷又跟李嬈玩在一起,二則怕她把心玩野了,上學後收不回來。明夷喜歡小動物,夫婦倆投其所好,找來些蠶卵要她在家餵養。
明夷看著紙片上的小點,芝麻大,黑不溜秋。她實在難以相信,課本上大力頌揚的蠶,吐出潔白絲線的蠶,起初竟是這副樣子。她將盒子隨手放在書桌,並未給予厚望。
幾天後,明夷無意中發現紙片上的小黑點在蠕動。她湊近細看,是小蟲子,一條一條跟螞蟻似的。明夷一下興奮起來。
她跑到河邊摘桑葉,精心挑選嫩綠的葉子,沖洗乾淨,撣幹葉片上的水餵給蠶吃。想到葉子太大,幼蠶不方便吃,她又拿起桑葉,撕成細條,輕放到蠶的嘴邊。她守在一旁目不轉睛盯著,直到幼蠶在桑葉邊緣吃起來,她才徹底放下心。
蠶的上半生過的非常單調。吃就近的桑葉,從不到處走動。連續猛吃數日,停下來,抬著頭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幾天後,褪下一張皮,又開始猛吃,然後再次入定。
整個生長期,吃食與入定交替進行。每褪一次皮,蠶的膚色就白皙些,身體變長,越來越胖乎乎。
八月的一個上午,明夷如常在河邊採桑葉。蠶的食量逐日加大,附近的桑樹飽受摧殘,葉子所剩無幾。她沿河岸逆流而上,打算去遠處找些新鮮桑葉。
天空密雲低布。昨夜雷電交加,下了一場大雨。護城河洪水滔滔。明夷走了一段,一叢茂盛的桑樹映入她眼簾。桑樹長在鄰水的地方,地勢陡峭。她放下籃子,手腳並用,從河岸慢慢往下挪。斜坡由土石壘成,被雨水浸透,異常溼滑。明夷費了好大勁,總算來到桑樹旁。她直起身,指尖觸到綠油油的葉片,心頭一喜,腳下一滑,跌進河裡。
蟬聲泡桐樹葉聲鴿子撲翅聲遠處的叫賣聲,所有世間的喧囂驟然消逝。明夷跌入一個靜寂的世界,混沌而兇險。她本能地掙扎,漸漸地耳畔轟響襲來,眼前亮光乍現。湍急的水流已把她衝到河中心。桑樹在數米外揮舞綠袖,頻頻作別。她剛看了一眼,又沉入水裡。
不斷掙扎,不斷沉浮,她被河水席捲著,向一個未知的地域飛馳。那個地方遙遠,又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