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竟也認得他呢!過了一會兒,妹頭走過來了,她端了一個淘籮,裡面裝著七八根油條,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她略有些氣急,頭也不回地說:快走,後面的人在罵了。他們分開著走了一段,走到路口,正對面是妹頭家弄堂,而他家是要過了馬路往東走,再拐彎,那一條橫馬路上。妹頭站住了腳,將油條分在了他的鋼精鍋裡。交割完了,兩人都拘束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立刻分頭,一個過馬路,一個朝左轉。
從此,他就認識了妹頭。他發現在妹頭老氣的裝扮底下,形容卻特別的稚氣。她的略分開了些的眼睛,睜大時有一種驚奇的表情,她的小樣的身材有著孩子似的纖細。她的嘴裡總是在吃著東西,一些女生們專愛吃的話梅,桃板,芒果乾之類的零食。這種零食是需細細地含食的,所以,她的嘴便總是微微鼓著,慢慢地動著,即使上著課也是,而她又是那樣完全不動聲色。妹頭還有一個習慣動作,就是她有意讓頭髮垂下來,擋住一半臉,然後,鼓起腮,吹出一口氣。吹氣的同時,臉一抬,垂髮就掠開了。這一串動作是在很短的時間裡完成,卻又並不匆忙,因為銜接得很緊,所以就很協調,而且自然。這些都使她顯得活潑和生動。但僅此而已,自從買油條那次以後,他們再沒有過別的接觸,兩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樣,坐在各自的陣營裡。兩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生,也是安於本分的,無心要出風頭。就這樣,一直到了初中畢業。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裡,有一段閒著的時間。他們不用每天上學去,班級就有些散了的樣子,男女生之間的對壘也隨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備。雖然不一定就是說話往來,但至少態度上不必那麼緊張和絕決,和緩了許多。他和妹頭的第二次接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還是買油條。也是因為他們住的太近了,活動範圍又都很小,男生和女生雖有相對不同一些的生活內容,可在他們這樣的年齡,區別實在不大,買油條又是孩子們最經常承擔的家務勞動。所以,他們就又碰上了。這一回,沒有遇到排長隊的情況,因為不是星期天,時間又略遲了些。他們各買各的。但他們很有默契的,先買好的那個,稍等了等後買的那個,兩人就一同往回走,路上互問了畢業分配的打算。其時,上山下鄉高潮已經過去,但還是有部分的畢業生需要去農場或者農村。她很篤定地告訴他,她哥哥已經去了黑龍江,她總歸是留上海了。他的情況就複雜些了,他上面有一個姐姐去了安徽,但又有一個哥哥在工廠,所以他就有了兩種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說,你們家是一工一農,所以完全叫你去農村也是不對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區的農場。她又說,她們弄堂裡有一個人去了蘇北大豐農場,現在已經抽上來,在江南造船廠工作。大豐農場雖然在蘇北,但它是屬於上海的農場,而上海的農場都是有計劃的,一批一批抽調上來,總歸能回上海。他發現她挺多話的,而且說話的口氣、用語都很老氣,好像是一個世故的成年婦女。但她的老氣又帶著一種做作,分明是一個小孩子在學大人腔調,學得也還不錯,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一同過了馬路,她將進弄堂時,又說:我認識你阿孃,一個寧波老太,最喜歡買蟛蜞了,對吧?他紅了臉,好像被她窺見了什麼隱私。他們家飯桌上,長年不斷要有一碗蟹醬,阿孃是用廉價的蟛蜞做的。過了幾天,阿孃對他說,你那個小女朋友真是活絡極了,黃魚攤頭排個位子,帶魚攤頭排個位子,前邊排個位子,再繞到後邊排個位子,一個人買了幾份,還讓給我一份。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難為情。現在,他吃什麼,都瞞不過她去了。
本來,他是可以將他的遭遇講給阿五頭聽的,阿五頭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卻沒有說。阿五頭是他思想和知識的夥伴,他們的交往十分高潔,一應生活小事都進不了談話的領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頭談談妹頭——他是從那幾個很咋的女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