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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不能一塊兒出去走走。

去哪裡走走?

你說呢,May?

反正在外白渡橋宵禁之前,過到橋那邊就成。

一點鐘宵禁嗎?

嗯,所以還會有不少時間。

來了上海我哪裡都沒去過,這個招聘廣告還是我在一張猶太人的免費報紙上看來的。

……

你看,我賣琴藝不妨礙我和彼得閒聊。

要不要我等你下班?他說。

我心跳了,手指頭也開始亂。他那麼想把這個夜晚變成我們倆的,卻又那麼六神無主地看著我,要我把他對我的邀請變成我對他的邀請。不知怎麼,這一點特別打動我。走走有什麼不好?它是最沒有後果,最無須花費的溫馨時光。這是一片淪亡的國土,周圍全是亡國的人們,和這個清秀優美、祖上就沒有任何國土的小夥子走一走……我點點頭。

餐館在十一點就基本沒什麼客人了。到底是個新餐館,來這兒的人都是為了趕飯,不是圖享樂。名牌餐館到凌晨天矇矇亮,還會有新到達的食客。上海有身份的人總是會在那幾個餐館照上面。

就像現在一樣,你去上海的幾家名餐館名酒吧,常常看見的就是那幾幫人。

我們在十一點十分走出餐館。他兩手插在褲兜裡,微微縮著脖子,才當幾個月的難民,就有了難民倉皇寒酸的姿態。可以想見我祖父他們走到舊金山金融街(和唐人街幾乎相連)的樣子: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

下面彼得對我講起他的家庭。

我們走在法國梧桐的影子裡。十二月初的樹葉落了不少,剩下的幹縮了,捲起邊,風從樹裡過去,發出紙張的聲響。我一邊聽一邊想象那個維也納近郊的房子,男主人和幾個合夥人創辦了一傢俬人銀行,做得勤勉至極,放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就是個優秀企業家。經理太太跟其他猶太妻子一樣,相夫教子,任勞任怨,理財方面無師自通。家裡沒有任何事情不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包括這次逃離奧地利。母親和父親在一年前就悄悄地幹了起來,把房產出手,銀行兌現,向十多個國家申請移民簽證——不久是三十多個國家,一年後是五十多個國家——而所有國家都拒絕了他們的移民申請。美國的領事對他們說,不服的話,歡迎他們半年後再次申請。

美國也是個排擠歧視猶太人的地方,你能相信嗎?彼得停下講述,朝我睜圓巨大的黑眼睛,討公道地攤著兩隻蒼白的巴掌。美國給猶太人的簽證定額並不因為納粹的迫害而增加。 電子書 分享網站

寄居者 1(8)

我心想,我表哥一次去猶太人住的豪華社群送洗乾淨的衣服,回來時腦瓜讓猶太男孩們開了瓢。同一個表哥,有一次和幾個唐人街的男孩開了一個黑人小夥子的瓢。美國是個好地方,各種人都能找著歧視的物件,形成一個歧視的大環鏈。

彼得接著往下講。

彼得的母親可沒閒著,在丈夫被五十多個國家的領事館拒籤之後,她找到了一個地址:中國總領事館的地址。不少猶太人開始傳遞這個地址,說是那裡可以簽發去中國上海的簽證。母親告訴全家,中國領事館裡有個何總領事,所有在總領事館門口大排長龍的猶太人都是等何先生開恩的。何先生一開恩可以讓全家到中國上海。

上海?那是個什麼鬼地方?太遠了。彼得的父親反對。

太遠?彼得的母親反問:離哪裡太遠?

母親這句話讓全家苦笑了。對於從來沒國土的寄居者來說,哪裡算是太遠?“Far from where(離哪裡太遠)?”問這話的似乎不止母親。寄居者們幾千年來都會這樣苦笑著玩味這句詰問。

就像母親做任何事都留一手一樣,辦理去中國的簽證也是她的留一手。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