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他腹中痛極,趴在沙地上輾轉反側,星星出來後腹瀉半小時,痛疼緩解。〃半小時〃是他的估計,他的手錶,去年就被方家老二擼走了。
四
無論如何,夜裡也要回家看看。僅僅流浪了一天,他就感到了與人世隔絕的巨大痛苦。還沒有真正隔絕呢,白天,他還聽到了採桑女人的說話聲,還爬到沙堤上偷偷望過田野裡勞動的人們,南風裡飄蕩著成熟小麥的味道,蠶熟一時,麥熟一晌,明天就該開鐮收割了吧?他十分焦急。他種了二畝小麥,長得很好,蒜薹幾乎全部報廢,小麥要是也報廢,下半年的日子怎麼過?他搔著枯乾的亂髮,忽然想到,自己的頭髮已經花白了,深刻的皺紋也佈滿了額頭和嘴角。
他打定主意要趁夜潛回村去,他斷定警察不會連續兩夜蹲在他的破屋子裡受罪。回到家,他計劃著,先找出幾件衣服穿上,一定要穿上一雙鞋,他記得在牆角上那隻破紙盒子裡,還有一雙當兵時省下來的新軍鞋……方家兄弟掃蕩家門時,一時大意,把這雙鞋給漏下了。東間的壁子牆縫裡,還有他第一天賣蒜薹時賣得的現金四百七十元。那天全村數他運氣好。他想,取出這筆錢,拿四百塊給金菊,讓她買東西吃,讓她給孩子扯幾件衣服。七十元我做盤纏流亡東北。到了東北後,還得去找那位當了副縣長的戰友,看看能不能讓他寫封信,跟天堂縣裡求求情,赦免我的罪。
鋼手銬在烏蒙夜色裡閃爍著黯淡的光彩,他想去掉它,必須砸開它。他用手摸摸細細的鋼圈,鋼圈已殺進肉裡,只要有了錘子和銼子,只要咬住牙,不愁銼不斷它。無論如何也要回家去。
他不敢走大街。沿著逃跑的路線,警覺地諦聽著周圍的動靜,一步步往回挪。他安慰自己,警察人生地疏,群眾都不向著他們,即使與他們對了面,我也能逃脫。警察的槍是有些嚇人,他們昨天就放了兩槍,要是打死了我就是活該倒黴。不過警察們的槍法有限,白天都打不準,何況夜裡?
進了自家的衚衕,他還是感到緊張。周圍熟悉的房屋和樹木的輪廓使他心裡很熱。他隱身在槐樹林裡,屏心靜氣,打量著自家的院子。院子裡靜悄悄的,牆角上有蚯蚓的鳴叫聲,窗戶裡飛進飛出著蝙蝠。他撿起一塊土坷垃,用力擲到窗外。土坷垃砸在那口破鍋上,發出很大的一聲響。院子裡屋子裡依然悄無聲息。他又投了塊石頭進去,院裡還是靜悄悄一片。為了安全,他繞了一個大圈,轉到自家房後,沿著牆根,溜到後窗下,側耳諦聽著,屋子裡只有老鼠的唧唧叫聲。
他放心了。拐到衚衕裡時,他看到了一群群五顏六色的鸚鵡在衚衕裡在槐林裡飛舞著,他疑心是高直楞家的鸚鵡們衝破了牢籠,飛出來夜遊。那匹總也長大不了的棗紅馬駒子在衚衕裡飛跑著,它的光滑的面板上有一股香胰子的味道。
房門大開,他有些驚詫,汗毛森森直立。由於一直夜行,眼睛習慣了黑暗,所以,一踏進門檻,他就看到東間房門的正中立著一人,正要逃走,腿卻生了根似的定住了,他嗅到淺淡的血腥味後邊,奔湧而來了金菊的親切、凝滯的味道。昨夜的噩夢如同電光在他心靈深處一閃而過,他扶住門框才免於摔倒。
他從灶口附近摸到了火柴,雙手哆嗦著,連劃三根,才燃起一點火苗。在動盪不安的小小光明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吊在門框正中的金菊紫紅的臉龐,凸出的眼球,耷拉出來的舌頭和高高隆著的肚皮。
他舉起兩隻胳膊,好像要去摟抱金菊,整個身體卻像牆壁一樣,向後,沉重地倒了。
■第十二章
鄉親們壯壯膽子挺起胸膛
手挽著手兒前闖公堂
仲縣長並不是天上星宿
老百姓也不是豬狗牛羊
……瞎子張扣鼓動群眾衝闖縣府時演唱片段,這已是蒜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