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頂層的陽臺上,俯瞰著已經停止執行的加速器。加速器的周長有二十千米,從這個高度剛剛能看全。它沒有按慣例建在地下的隧洞裡,而是置於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陽中一個巨大的句號。
是什麼的句號?但願只是物理學的。
以前,楊冬有一個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許是醜陋的,但在微觀和宏觀的盡頭卻是和諧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現在看來,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麗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觀和包容它的宏觀可能更加混亂和醜陋。
這太可怕。
其實不想這些就是了,沒有物理學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選擇一個與理論物理無關的行業,結婚生子,像每個女人那樣平靜地過完一生。當然,對她來說,這也只有半條命了。
另一件事是關於母親。楊冬有一次意外地發現,母親電腦中收到的資訊有極高的加密級別,這引起了她很強的好奇心。但解密後的資訊沒有放進檔案粉碎機,只是刪除。同所有上年紀的人一樣,母親對電腦和網路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碟格式化,上面的資訊也可輕鬆恢復。楊冬做了有生以來第一件揹著媽媽的事:把部分刪除的資訊恢復了。資訊量很大,她讀了好幾天,知道了母親和三體世界的秘密。
楊冬幾乎被震驚所擊倒,相依為命的媽媽原來是另一個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種人。她不敢去問母親,永遠不敢,因為一問,母親就真的永遠變成另一個人了。讓母親保留自己的秘密,楊冬則假裝媽媽仍是原來的媽媽,生活也能繼續下去。當然,這生活對楊冬來說,也只剩半條命了。
用半條命生活其實也沒什麼,據她觀察,周圍的人相當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條命之中,只要善於忘卻和適應,半條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靜,甚至很幸福。
但這兩件事加起來,就是一條命了。
楊冬扶著陽臺的欄杆,看著樓下的深淵,恐懼伴隨著誘惑。她感覺承受著自身重量的欄杆突然搖晃了一下,立刻觸電似的後退了一步。她不敢在這裡再待下去,就返身走進了終端大廳。
這裡分佈著巨型機的終端,這臺主機沒與加速器連線,只用於結果的離線處理。幾天前已經全部關閉的終端現在又有幾臺亮著,這讓楊冬有一絲寬慰,但她知道,現在這裡與加速器已經沒有關係,主機已經被其他的專案佔用。大廳中只有一個年輕人,見到楊冬後站了起來,他戴著一副寬邊眼鏡,鏡框是鮮豔的綠色,顯得很特別。楊冬說她只是來取留在這裡的一點東西。知道她是誰後,綠眼鏡熱情起來,向她介紹巨型機上正在執行的專案。
這是一個地球演化數學模型,用以模擬地球表面形態在過去和未來的演化。與以前類似的專案不同,這個模型綜合了生物、地質、大氣、海洋和天文等多種因素。綠眼鏡還開啟了幾個大螢幕讓楊冬看,她看到上面顯示著與以前的資料表和曲線完全不同的東西,都是色彩鮮活的圖形,好像是從高空俯瞰的大陸和海洋。綠眼鏡靈活地拖動滑鼠,演示把圖形中的幾部分拉近,細化成一片樹林或一條河流。楊冬感到大自然的氣息正在滲透到這曾經被抽象資料和理論完全佔據的地方,這感覺竟使她有一種從幽閉中走出的解脫。
聽完綠眼鏡的介紹,楊冬拿了自己的東西,禮貌地告別準備離去。當她轉身向大門走去時,感覺到綠眼鏡仍在注視著自己。她已經習慣了男人的這種目光,並不反感,而是有一種冬天陽光照到身上的舒適。她突然有了和人交流的願望,就停下轉身面對綠眼鏡。
“你相信有上帝嗎?”
這話一出口,楊冬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想到這裡正在執行的模型,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