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小舢板略大的小漁船,孤零零地泊在河中間。船身灰黑。因雨季剛過,過度的潮溼已讓它長了青苔,若隱若現的一層暗綠使小船顯得格外陰鬱、老邁和滄桑。這船多年前就見過。那時它被倒扣在表哥家的院中,如一具等待入土的棺材。而今,它經過重新清縫、刮灰、刷上桐油,獲得了被主人放生的機會。船頭船尾露出船板的截面,呈現著一棵大樹的年輪。在四川盆地中部的丘陵地帶,幾十年來都不可能養育出如此巨碩的樹。柏樹。它只能來自這條河源頭所在的原始森林。
一棵脫離了森林的離群之樹。它好多年前趁著河水還豐沛趕漂來到這裡,被分割成板材、枋料和木條,然後以一隻小船的形式繼續存活。於是復活過來的小漁船便構成了一個複雜的系統。它身上同時聯絡著植物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兩個生態系統。
一隻脈絡複雜的小漁船。它可以回憶過去,又可以吞吐現在和未來。我感到它此時正在這河灣裡散發著陣陣靈異和神秘,像是一個具體又虛無的生命。
我從船艙裡爬出來。這時我與小船又構成了一種新的意象。雖然依然是一葉孤舟,我想我這時極像考場失意的那個書生張繼,夜泊楓橋。也可能更像那個頂風冒雪的老漁翁,獨釣寒江。
時令正是盛夏。霜也好雪也好,早已被另外的季節收藏。現在,我面前是一個生命瘋長的季節,河灣裡水草豐茂,萬千雜樹匯成一片單調的濃綠。河因在下游被攔腰截斷而漲成大河,一灣死水凝成了一塊綠色的膠凍。陰氣逼人。群鳥飛來竄去,有小魚蹦出水面,還有一隻奇大的蜻蜓不斷在插於船頭的篙竿上飛起飛落。這時我才感到時間還在流動。我知道就是這些,很快都會被夜色抹去。夜色還將把我與小船嚴嚴實實地包裹,讓我們完全與外界隔離。
幾道炊煙在遠山下升起。它是孤獨與寂寞的散佈。孤獨。離開燠熱而喧譁不止的城市,一個人躲到這條小漁船上來,追求的就是這一份孤獨。長年穿行於高樓窄巷,混跡於滾滾紅塵,雖有固定居所卻無法安頓心靈,有許多事情迫在眉睫卻只能選擇放棄,有傾談的慾望卻難覓合適的物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心中灰塵漸厚,生出黴斑,健康正一點一點被吞噬。孤獨在哪裡都不肯放了我。於是索性迎頭向它走去,一直走進孤獨最深處,這種極端的以獨攻獨的孤獨療法,也許更能抗拒孤獨吧?
獨坐船頭,獨坐。獨坐中我又想起了《老人與海》。想起了那個不走運的老漁夫聖地亞哥。我這時感到聖地亞哥才與我最接近。所不同的是他在海上我在河中,他釣大馬林魚或金槍魚,我只能打撈一些胡思亂想。小船是我們都擁有的器皿,隨時準備容納我們各自的期待。
孤舟。此時它就是我與這條小漁船結合而成的生命共同體,一呼一吸都與我同步。看來孤舟是一個重要的詞條。意念中對它的點選立刻連結上了無數相關資訊。以唐詩宋詞為例,比如李白:“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比如杜甫:“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比如韋應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比如李清照:“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這些詩詞,有的浩茫,有的高古,有的蒼涼,有的閒逸。更有黃裳一曲《瑤池月》寫盡了孤舟獨泛的況味:“扁舟寓興,江湖上,無人知道名姓。忘機對景,咫尺群鷗相認。煙雨急,一片篷聲碎,醉眼看山還醒……” 電子書 分享網站
孤舟(2)
不僅僅是詩人。自古畫家都喜歡走進孤舟意境。從王維、范寬、董源到夏圭、馬遠,從黃公望、董其昌、倪瓚到石濤、八大、揚州八怪。現代畫家也是。也不僅僅是中國。我最喜歡的風景大師就是俄羅斯的列維坦,我家客廳裡掛的油畫就是他那著名的孤舟。諾亞方舟從洪洪荒荒駛來,那是上帝的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