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忽又換上一副慵懶而又悠閒的樣兒。他的眼光在外圍遊蕩了好一會,又經不住引誘,還去看她,卻又碰到了她的目光。這次,兩股眼光相互碰撞,時間保持長了一點。她面前放著一杯卡普奇諾,在冒著嫋嫋熱氣,她時不時啜飲一口,那姿態帶著幾分幽雅雍容,看得出是剛剛學來的。可她身上也在冒著一種熱氣,不過不容易察覺。咖啡漸漸沒有熱氣了,她也一樣,融入到這間屋子的庸俗平淡裡面去了。她人雖然不是特別漂亮,卻可以用“可人”兩字來形容。她面前還放著幾本書,大約是米蘭·昆德拉,或者是普魯斯特之類。這兩位用法文寫作的作家,在這座城市代表著高雅和情趣。她看起來大約三十歲左右。她衣著得體,質料上等,短外套裡面的襯衫刷刷刷地衝出胸前,形成一蓬熱鬧花邊,很鬧,好像盛開著的雞冠花。下邊是蘇格蘭格子短裙,很短,露出白生生的大腿。雖說有點特別的風致,卻給人一種容易接近的印象。當他們第三次用眼光接觸時,她笑了起來。起先,他還以為她是對著別人笑。可是,她分明是用笑來表示,她已經注意到他這個人了。
咖啡館的男侍者站得筆直,好像法國巴黎愛麗捨宮外邊的武裝侍衛,隨時準備響應顧客哪怕是極其輕微的一片召喚。當然,最好的招呼便是小費。
一個人應該每天聽聽音樂,念念詩歌,看一幅繪畫。歌德這麼說來著。
眼前,不就是一幅繪畫麼?
厚生偷偷拿出紙和鉛筆,在畫夾子上鋪開,開始給對面的女郎畫像。
進來了四五個剛剛游完泳的少女,看來是中學生。她們在鄰桌坐下來,唧唧喳喳講話不停。她們叫了雞尾酒,大口喝著。
“喂!先生!你不怕我控告你侵犯肖像權?”
隔著一兩張桌子,她的話說得相當響。
周圍的顧客並沒有注意。他們都有自己的宇宙,同別人的並不接觸,隔著幾十萬幾百萬光年。一位男侍者在給一對西洋男女介紹酒水,只說極其簡單的英文單詞,又把眼角往厚生這邊飛快地瞟了一下。
“說這話的人一定懂得,絕不應該隨便控告。至少,也得看一眼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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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1(2)
厚生大膽地回答。他想起了,這女郎在哪裡見過。室內的背景音樂轉成了肖邦的鋼琴協奏曲,遞次下降的音符好像在樓梯上從頂端滾下來。厚生的心思也像遞次下降的音符那麼滾落,終於滾落到一個定點: 他開始想起她來了。
“唔,畫得倒還有點像!你是街頭畫家還是正規畫家?還是……”
她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站到厚生的背後。他小桌子上的東西雜亂堆著。
“這是我的名片。”
厚生遞過去一張紙片。
她在厚生的那張桌子邊上坐下來,將名片瞥了一眼,微笑著說道:“畫家。美術學院教授麼?真了不起呀!”
他們開始隨便交談起來。她很隨意地說道:“我們曾經見過面,你怎麼就不記得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厚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印象終於明確起來了。
前幾天,他在衡山路徜徉,眼看天色也已經晚了,他遙遙地叫一部白色“強生”計程車。車子停下來,因為招手晚了點,車子急忙停車,卻滑行到了遠遠的地方。他走上前去,暮色蒼茫之中,去拉一部白色“桑塔納”的車門,只聽得有個輕柔的聲音把他喝住:“先生,這不是計程車!”
從弄堂裡面嫋嫋婷婷走出一位女郎來,朝他微笑。這時,他才發現他開車門的那部車頂上沒有計程車的標誌。他尷尬地說:“對不起!小姐,真對不起!”
“真沒有見過你這樣漫不經心的人!”
女郎說,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