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熬過這檔子事再說吧。
趁著漸暗的晚霞,散放的大小牲口三三兩兩回到窩棚前邊的土井邊,等著飲水。
魔怔女人伊瑪搖動轆轤把,撅著屁股,將提上來的水倒進長長的木槽子裡。牛們羊們驢們搶著伸脖伸嘴,擠到槽子邊嗞嗞痛飲清涼的沙井水。擠不進去的在外邊轉圈,急慌慌地尋縫覓隙,嗷嗷亂叫亂嚷。
胡大揮動棍子嘿哈地吆喝,擊打貪飲者的鼻樑,扶推著弱小者。圍著土沙井飲水的牲口有幾十頭,每月每頭牲口交納兩塊錢的管理費。沙坨子裡種不出莊稼,可以放些牲口,但得有人住窩棚管理,飲水了,下犢了,防狼叼了,生病了,事兒不少又麻煩。村民們一般都不願意離開村莊住進這幾十裡外的荒野坨子裡,白天伴牛叫,黑夜聽狼吼。而村子周圍全是莊稼地,無法放牲口,閒散牲口還必須放進遠處沙坨子不可。這活兒很適合伊瑪和胡大,每月百十來塊錢的收入能讓他們維持生活。
伊瑪露出黑紅結實的粗胳膊,晃動著松塌的胸,吱扭吱扭地搖轆轤把,眼角偷窺一眼那邊的胡大。
胡大啪嚓啪嚓打牲口,打牲口時咬肌鼓突鼓突的。
“你、你那爹……是一頭狼……”伊瑪說。
胡大羅鍋光顧打著牲口,不看她。天漸漸黑下來,牲口們在捱打中擠擠攘攘飲完水,啪啦啦晃動一下腦袋,摔落嘴邊臉面上的水珠,然後習慣地懶洋洋走進一旁的木欄圈內。胡大走過去,閂上柵欄門,然後抬頭往遠處眺望了一會兒,那是村子的方向。似有顧盼。他嘟嘟敲著地面走回窩棚。伊瑪提著一桶水跟在後面,嘴裡還含混不清地說著你爹是一頭狼。
進屋前,胡大羅鍋又回頭看一眼遠處村莊的方向,那夜色蒼茫處。
“你,看啥呢?熊、熊樣兒,看啥也沒用。”伊瑪提著水兀自走進窩棚,嘩地把水倒進缸裡。
胡大陰冷地看一眼媳婦的背影,又往遠處巴望。
老頭子到底捅了啥大婁子呢?他這一輩子怕過啥,今天竟躲進狼狗窩兒不敢出來。胡大默默琢磨著心事,回屋上炕,搓搓腳便兀自倒下睡了。
後半夜,他們的窩棚前來了輛警車。倒沒有刺耳的警笛叫,悄悄駛來,從車上下來了兩三個胡喇嘛所說的“雷子”。戴著大蓋帽兒,彆著小手槍,卻笑嘻嘻的,手裡提兩三隻沙斑雞。也沒有張口就罵,動手就推搡。
油燈下,站起了胡大羅鍋,拱著他的山包,後邊是找半天找不著褲子的伊瑪,裹了一條毯子哆嗦著。三個警察一進來,小窩棚就滿了,手電筒刺眼地照來照去。有一個跳上土炕,翻開炕角的被摞兒和板箱子。有一個走到牆角,揭開水缸蓋兒看了看。簡陋的窩棚裡再沒有其他可隱身的地方。
“沒有。”負責搜尋的一民警向頭兒說。
領路來的村民兵連長問胡大:“你爹呢?”
“俺爹?我不知道。”胡大想了一下,平靜地回答。
“你老子沒上這兒來嗎?”那頭兒和顏悅色,拉家常似的問,弄得胡大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他的態度怎麼像個來串門兒的人,他們是警察呀,他們應該正言厲色,拍桌斥罵。見他們態度好,胡大打算繼續裝不知道。
“秋收大忙,他跑到俺這個野窩棚裡幹啥?”
“你弟弟二禿說,可能在你這兒躲著呢。”那頭兒仍微笑著。
這該死的混蛋,把自個兒的爹給賣了。從小爹就寵那小子,可白搭了。胡大想著心事,不搭腔。
“喂,問你話哪!”捺不住的一個警察,終於提高了嗓門。
胡大明顯感覺到,依偎著他後背山包的伊瑪悸顫了一下。他依舊默默地看著那盞如豆油燈,不吱聲。一張始終漠然的臉上,既看不出慌亂,也看不出高興。他思謀著啥,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