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是爸爸九十誕辰紀念。74歲的媽媽帶我們所有子女回到四川南充,回到已經被闢為羅瑞卿紀念館的院落。在媽媽的帶領下,我們在屋前種了一棵樹,把從北京帶來的爸爸的骨灰灑在樹下,填上土。
種完樹抬起頭來的時候,太陽從連陰的雲層中露出來,我驚訝地發現,一向陌生冷淡的祖屋這時候顯得溫存而親切。這棵樹以及爸爸靈魂的歸來,使整個院子明亮起來。
曾幾何時,我還認為祖先或家族都是奇怪的字眼,它們甚至帶有貶意。記得我為加入少年先鋒隊第一次填寫表格,聽說我的爺爺奶奶和姥爺姥姥竟然都是地主時,我是多麼吃驚和失望。
我的轉變是因為另一個關於家族的故事。
70年代末,我在上海第二軍醫大學讀書。按照當時時興的做法,我們到江蘇吳興縣一個名叫南潯的小鎮開門辦學。這江南小鎮,像畫和電影上看到的一樣:一條水巷橫貫全城,水巷兩側全是飛簷重疊,青脊白牆的舊式民居。
咸豐、同治年間起,清政府在西方列強的壓力下被迫實行了五口通商。南潯作為浙北蠶桑業的中心市鎮,開始逐漸繁榮發達。南潯以絲市貿易起家的富商大賈有幾十家,盛況空前時有所謂“四象八牛七十二隻狗”之說。我們去時,小鎮往日的浮華已經無影無蹤。它平靜且寂寞,牆上隨處可見的“文革”書畫更讓我們覺得它和中國大地上任何一個經過“文革”劫難的小鎮毫無區別。
春節剛過。家家戶戶的門前掛著醃製好的豬頭、火腿。奇怪的是,這小鎮上幾乎見不到年輕人或兒童的的影子,一串串的臘貨下面是千篇一律的老頭老太平靜的臉,他們坐在竹凳上,彷彿已經坐了一百年。河上來來往往的木船,在他們麻木的瞳仁裡留下唯一的活動影子。這小鎮上的沉悶氣氛讓人受不住。尤其是課餘飯後,我們真希望能找到一點可供消遣的東西。
星期日,我們一行四五個同學百無聊賴地在街上閒逛,內心懷著熱烈的冒險願望。不知不覺我們離開了那條寂寞的水巷,走到小鎮的深處去。在一個綠葉特別蔥蘢的地方,我們忽然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被封閉的大園子跟前。兩扇西洋式的拱形鐵門上有一副鎖鏈,鎖有海碗大,鐵鏈如小孩胳膊粗。同行者一致興奮起來,因為這碩大無朋的鎖鏈後面不會是太平庸和乏味的東西。
我們幾個開始在門外大聲叫喊。這地方看上去已經被封閉了那麼久,沒把握一定會有人。一會兒隱隱聽見狗叫,我們遂堅信既有狗就有人,於是繼續大叫不止。終於出現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者,他踏著落葉,從園子的最深處現出蒼老的面目,讓我們覺得這是一個古老歷史中走來的神秘的人。’也許是我們幾個人都穿著解放軍制服,而解放軍在那個年代是最可以信任的緣故。也許是這鳩形鵠面的老者讓我們感到惶惑,我們都沒有多說話。這老者默默地替我們開了門,放我們走進一園子的靜謐和清悽中去。
園子早已荒敗,但它的規模卻使人一眼看出,園子的主人曾經非常顯赫和富足。園子正中是個不小的水池,多年沒有疏竣,已經乾涸了。池邊的亭臺樓閣年久失修,但仍然氣勢巍峨。散落在各處的太湖石,狼狽頹倒,但也依然保留靈、透、瘦的上品風格。不難想象,這裡曾是一處怎樣朗日繁花、月白風清的所在。我意識到,這座殘破的庭院是一條通往小鎮繁榮歷史的隧道,這裡曾經有過的生活,完全不是這小鎮現在看上去的那般陳舊和庸碌。
園子北面的主要建築是一座中西合璧的樓房。房門緊鎖,窗上是厚厚的塵土,看不清裡面的樣子,所有建築上的牌匾留有被人摘掉的痕跡,使我們無法判斷到底來到了什麼地方。
樓後面的幾列平房竟然沒有上鎖,我挺高興地走進去,藏書生涯,1924年購地20畝,斥金12萬,建成這規模宏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