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剝削之貧下中農。我們這些知青這時候也是受苦人。
話說初夏裡的一個豔陽天,我和楊家灣的,一群受苦人正在山上受苦。此時繁重的農業勞動正在日益失去革命的浪漫意義,正在對我們進行不折不扣的磨鍊,並且帶領我們向著它的本質——受苦接近。
時近正午,所有人都已飢渴難當,大家都盼送飯的人快點從那條小路轉彎處出現。
紅樁子是一個健壯的中年人,有好看的長腰和筋腱畢露的長腿。他被公認是一個全面的莊稼把式,所以當組長,是我們這幫子上山受苦人的頭兒。此刻我正懷疑他中了魔法,因為他堅定挺拔的背影說明他除了上下揮舞老钁③之外,腦子裡完全沒有別的想法。我也懷疑周圍的一切部中了魔法,包括天上的太陽,因為它牢牢地粘在我們所有人的脊背上,半天不肯動一動。我腦子裡則是揮之不去的毛主席《愚公移山》中的語錄:“每天挖山不止,祖祖孫孫挖下去……”有一陣兒我悲哀地認為我們已經變成了愚公,永遠不能停止揮舞手中的老钁了。
但我畢竟是個頭腦靈活的人,因為我很快發現,左顧右盼對緩解揮舞老钁的疲勞很有作用,我便開始愈來愈頻繁地向四處張望。
正是萬物生長的季節,延河兩岸,也就是當地人稱為“川”裡的青紗帳已經密密地遮嚴了黃土地。從我們受苦的黃土山上遠遠看過去,川裡除了莊稼,還有一群驢。
這些驢是楊家灣拉車轉磨的寶貝,所以隊裡派三娃的公公,人稱老隊長的穩妥老漢經管它們。老隊長對這群牲口十分上心,一有空閒就吆著它們出來吃草,使我在飢渴難當的時候能夠看見這樣一幅悠閒的放驢圖而稍感欣慰。忽然,這幅圖畫中的景物發生了使人不安的變化。我看見一頭大驢爬上另一頭小一點驢的背,小驢躲了一下,但是大驢不肯甘休,再一次爬上去,這次小驢不再躲閃,而且我有點兒覺出它實際上是半推半就。這還不算完,像受了傳染似的,幾頭大一點的驢都先先後後地爬上了小一點驢的背。小驢們也都是半推半就。按說,就算我從來沒有見過,或者是我再傻,也應該從大小驢們的曖昧態度上會意出這是個傳種接代的儀式,以及這類儀式的不可言說或者不宜言說性。但我的智力那時一定因為不停上下揮舞老钁而出了問題,我只覺眼前驢們的遊戲生動活潑,與上下揮舞老钁比較顯然更有趣和新奇。所以我就幹下了平生最大一件傻事。
我對所有人大叫:“看呀!驢打架!”
我一腦門子想,這至少可以使那些上下揮舞的老钁停下來。
果然見效,魔法被解除。所有人在回頭看了一眼之後都停止了挖山。男人們大多抱著肚子笑倒在地下,女人們或者羞紅了臉,或者追打身邊笑倒的漢子們,嘴裡罵著:和尚!和尚!好像男人們犯了大錯。陝北人罵人家和尚,大約是咒人娶不上媳婦,或者斷子絕孫的意思。但我一直覺得這句話邏輯上有問題,因為出家當和尚的人是出於信仰,是主動選擇沒有妻小家室的。而娶不上媳婦則大部分是出於無奈,是沒有辦法生兒育女。這裡面有個精神境界的問題被混淆了,所以我一時還是不能從眾人的態度中領會發生的事情。
組長紅樁子先還想壓住陣,繃著臉說:“悄悄兒(安靜的意思),悄悄兒,笑甚哩!”但是看著這一山坡笑倒的人,又看看仍然矇在鼓裡的我,終於也憋不住,對我說了一聲:“好餓(我)個你哩!”和眾人一起笑倒塵埃。
我終於恍然大悟。在我的人生經驗裡,從來沒有碰上過如此尷尬的事情。我面紅耳赤,張口結舌,真希望黃土山立時三刻裂個縫子,好讓我鑽進去。幸好這時候送飯的人挑著擔子,一搖一晃地出現在小路上,紅樁子率領受苦人中幾個仁慈點兒的奔向午飯,這才給我解了圍。
從此刻骨銘心,對雞牛豬狗的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