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聽得心中冷哂,這班秀才只知翻千餘年前老賬以充博雅,可惜雖記得夫差之仇,倒忘記眼前的金兵壓境。
卻聽那瞎子又拉了幾句胡琴,啞著嗓子說:“可笑這範大夫魂靈既不見容於吳,卻更不能見容於越!秦丞相修會稽先賢祠時,列舉諸賢,卻也把他除名了。——為什麼?秦丞相說:只為他臨去留言,怨罵君王,竟對文種說什麼越王為人長頸鳥喙之類,不是將君王比之於禽獸嗎?秦丞相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義。范蠡枉為人臣,只顧自己區區小命,遠走江湖,卻陷君王於不仁,如此不忠不義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賢呢?所以不許他配享會稽先賢祠——他秦丞相這番苦心,是要後世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語,把秦檜沽名做作之態卻也描繪了個盡。沈放先還不知這話,聽罷不由心中大怒:這是什麼歪理?不肯給他昏君奸相魚肉活剮的就不忠不義了?不由雙眉一挑,罵道:“放屁!”
他這二字聲音極大,本來無人注意這邊。這時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過頭來,想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罵秦丞相放屁?三娘早知不好,忙一臉小心地賠笑跟沈放說:“相公不情願,也就算了,我不過白說說。”
眾人方知是兩口兒吵嘴,那女的說了什麼,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罵了一句。只奇怪他看來也還溫文儒雅,怎麼這麼粗魯?三娘又可憐憐地對四座歉然一笑,算是為丈夫驚動他人賠禮。各人俱轉過頭,想:枉他娶了這麼溫柔的一個妻子。
沈放卻已明白:想來這京畿地面上,秦檜必然耳目四布,何況兩人正在避禍之時,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一眼,低聲笑道:“你這也可以算是陷我於不義了。”
正說著,只聞樓梯間“騰、騰、騰”一陣響,一聲聲十分沉重。樓上座客不由都訝然回頭,望向樓梯口,正不知是什麼樣的人物走上樓來,竟然會這般山行嶽移的氣勢。
三娘臉色一凝,忽皺眉道:“這人受了傷。”
沈放一愕:“你怎麼知道?”
三娘只輕聲道:“我知道的。”
然後側耳傾聽。只見她面上神色越來越驚訝,喃喃自語道:“左輕右重,走‘崑崙療傷十八式’的‘忘憂步’,那是傷在膈下,動了肝脾了?氣息不調、長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澀,中的該是內家掌力。一步一頓,一頓一提氣,想來還有很重的外傷……真真奇怪,這麼重的傷,這人怎麼還能走得動路,沒有躺下?”
沈放越聽越奇,素來沒聽說三娘她精於醫理呀,不由也跟著注目樓梯口,看是個什麼人上來。
那人卻上得很慢,半晌才走上樓來,可讓人也著實吃了一驚——好凜凜然的一條漢子!
沈放仔細看去,只見上樓那人中年年紀,面貌蒼拙,手腳粗陋,穿著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別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卻猛的給人種威勢的震撼。只見他面呈淡金,雙頰泛青,瞳中見赤,沈放便知三娘說的不錯,這人果是受了傷的。
那漢子左脅下還挾了個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歲的模樣,相當瘦小,臉孔朝下,看不著臉。那兩人俱是一身塵土,似是經過長途奔波。那漢子打量了樓上一眼,一言不發地便向靠板壁的空座行去。一轉身,眾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氣,有人竟“哦”地叫了出來——只見他背後血跡淋漓,筋肉橫糊,竟傷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來,像是被誰用一隻鋼爪縱橫交錯地抓了幾道,難為他怎麼挺得住?肉與破衣糾結在一起,觸目驚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連忙低下頭,心裡都不由猜疑這大漢的來路——不是江洋大盜恐怕也是江湖豪雄。
那漢子剛一坐下,便叫道:“小二。”聲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來是北方人氏。
那小二見他上樓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