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著天邊的光,周文成看清了蘇國慶身後揹著的碩大軍綠色行軍包。
蘇國慶是個身高一米八出頭的青年,他身後鼓鼓囊囊的揹包和他的上半身一齊高,甚至這樣大的揹包上面還露出了長長的一節被包裹嚴實的東西。單看形狀像是某種動物的腿,應該是醃製過處理好的。
“你、你是?”蘇國慶的嗓門粗沉響亮,說起話來鏗鏘有力,一板一眼,如驚雷一般在周文成父子的耳邊炸開。
父子倆被嚇了一跳,但說話的蘇國慶卻彷彿感覺不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到底有多大。
周文成的臉色一秒恢復正常,他斯文的笑了笑,而後十分體貼的拔高了自己說話的聲音:“我是周文成。”
蘇國慶皺眉,他依稀聽見了,而且看嘴型一猜也大概能判斷出對方在說什麼。
“周文成?”蘇國慶搖頭,板起臉,渾身的氣勢像是從血海里走出來一樣冷漠駭人:“我不認識。麻煩讓一讓。”
周文成無奈一笑,繼續扯著嗓子說話:“我認識蘇淼淼!勝利公社蘇家莊大隊的蘇小六!”
蘇國慶看著他蠕動的唇瓣,眨巴著眼睛,一張冷硬的面癱臉在聽到蘇小六之後立馬鬆緩了不少:“你、你認識俺小妹?”
周文成聽出了蘇國慶的語氣變化,忙點頭:“是啊,她原先託我打聽過你。我想著今天接到你再去報喜。這段時間鄉下雙搶把中秋耽誤了,剛好補過一次中秋節能慶祝全家團圓。”
蘇國慶聽到‘全家團圓’後眼睛一亮,先是高興,而後想到了什麼,神情暗淡了不少,他粗糙如蒲扇般的大手捏了捏腰帶旁邊掛著的蒙臉布,沒吭聲。
他只是想著,要是他回去了,娘指定得哭。也有可能是邊哭邊打,或者直接把他用大掃帚打出門。
小妹……
他記得小妹是個頭小、膽子也小的小姑娘,他不想嚇到小妹。
“回家看看吧。”周文成眼看著附近沒人,才大聲道:“你離開家都快九年了吧?人生有幾個九年?”
聽到某一句話,蘇國慶愣了一會,聲音小了不少,但落在別人耳朵裡依舊響亮:“沒到九年。”
四九年建國,國慶那天他參軍走的,給家裡留了二百塊錢。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還填不飽肚子。前一年還在打保衛戰爭解放呢,人人都窮。連不連的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哪有什麼安逸日子過,都是飢一頓、餓一頓的,一家人想活下去都難,更別指望填飽肚子的事了。
更何況自家人口又多,爹也沒了,全靠娘一個人撐著……
所以一聽到建國後徵兵一人能給二百,當了兵到了部隊還能管吃管穿,他立馬就報名了。
當兵多好啊,又能給家裡省糧食、又能給家裡掙錢,但那會只招成年的、不招娃娃兵,他當時還沒到十八歲呢,好在人雖然瘦但個頭高,謊報了年齡所以最後還是被選上了。
報上了名一領到錢,他高高興興的把錢送回家就上了去新兵連的大卡車。
走的時候腦子裡啥也沒想,不知道打仗有多殘酷,只知道跟著去部隊就能填飽肚子,後來就打仗了,出了國門以後,開始天天想家,日日想,夜夜想……
再後來就沒工夫想家了,只想著,怎麼殺敵,只想著,活著回家。
午夜夢迴,都是剛開始摸路的時候被空投的炸彈炸死的戰友。死去的戰友,能撿到什麼就挖個坑就地埋了,有時候是胳膊,有時候是頭,有時候只能撿到手,也分不清誰是誰。
因而戰場上都是一座座無名無姓的孤墳。
那時候他想著,自個死也得死在華國的土地上,成了鬼也得守著自家人不能便宜了別人。
現在真活下來,能回家了,他卻有點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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