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婷一起攔住他。華燕翔揚起手,“啪——”地打了範錦婷一個耳光。範錦婷捂著半邊紅臉,吃驚地朝他望望,猛然轉身,啜泣著奔出廳屋,華燕翔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12
月亮孤零零地爬上東偏院馬頭牆,照出院落裡一片簫瑟。一棵碩大的白果樹,經年累月,龍皮霜肌,在夜風中抖擻著遮天蔽日的枝葉,篩落出一地冰涼的月華。
廳屋油罩燈下,華燕翔抱著華怡,倚坐在圓桌邊,不時惆悵地隔著玻璃窗格,望著被簷廊滴水框成長方形的夜空。範亦仙坐在圓桌對面,陪伴著他,兩人相對無言。街巷深處,不知哪家有二胡響起,顫抖的絃音,飄進庭院,浸漫著沉沉的夜色。範錦婷不知什麼時辰來了,悄悄佇立在廊簷圓柱邊,透過花窗隔扇,痴痴地望著屋裡的華燕翔。
華家班子第一次到海亭演出,範錦婷才八歲,她跟著姐姐們,擠在戲臺口看戲,對臺上這位氣宇軒昂,英姿颯爽的小生,十分崇拜。臺上水袖翻飛,撩動起她的少女情懷。這以後,只要華家班子在綵衣街上演出,她就攛哄著姐姐們,去怡明大戲院看戲。戲臺上鼓點敲響,咚咚的鼓鍾,一記記敲在她的心上。前頭被大人們擋住了,她就從空檔裡拱進去,趴伏在戲臺口,看著華燕翔和隋子怡仙人般登場吟唱。
晚上散場後,戲臺上帶著香氣的豔麗姿容,透著儒雅的高大身影,全跟著她回到家中,又走入她的夢境。她就痴痴地想,她本來應該是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男兒身,挾帶著秀麗的隋子怡,在江湖上仗劍嘯天,飄逸而行,她是投胎錯了,怎呃變成現在這般嬌小玲瓏的女兒身子。在許多綺麗的夢幻中,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對華燕翔吃起醋來。
這樣的心緒,把她的內心攪動得十分複雜。她鄙視世界上的男人,但又崇拜華燕翔,因為他身上有種儒雅之氣;她身為女人,卻又暗暗地歡喜隋子怡,她身上有種暗香飄逸。這一對崑劇藝人,一個是她的樣板,一個是她的所愛,他們的影子揮之不去。要命的是,一對影子,跟隨著她,嫁到東街養生堂藥房後邊的宅院。這就麻煩了,當那個瘦猴精似的男人,抖抖索索地爬上她身子時,那個高大偉岸的影子,那個明眸秀眉的粉臉,就非常準時地一起出現了,而且還在房樑上晃盪不定。她覺得自已就是那個高大的影子,現在怎呃被一個瘦猴似的男人,壓在身下?真是異怪呃!她驀地叫喚一聲,手腳並用,蹬掉身上瘦小的男人。那男人顯然受了驚嚇,原本雄氣勃勃的小老子,頃刻軟癱下來,從此再也沒有勇氣,在自已如花似玉的婆娘面前堅強起來,去探索婆娘身子的秘密。
半年後,範錦婷收拾皮箱,義無反顧地回到范家大院。跨出養生堂宅院時,她連頭也沒有回。從此,她就在孃家繡著發繡,哼著崑曲,痴等著一年一次華家班子的到來,帶著不為人知的酸澀而又甜蜜的戀情,打發時光。哪知時光把這種戀情搓揉得膨脹起來,在鶴落侖的拱棚船上,她實在忍耐不住,吻住隋子怡的香唇,哪料卻捱了她的巴掌,那巴掌把她的心打碎了。今朝不曉得怎麼冒出那麼一句,想到隋子怡現在落入日本人手裡,她心裡又被懊悔撕絞著。落地窗裡這個戲蠻子,也是個不識好歹的人呃,日本人把他抓去,又怎呃弄法呢?範錦婷在廳屋外胡思亂想,全不得要領。便長嘆一聲,轉身離去。在月亮門邊,一頭撞上喬小玉,想起下午的情景,範錦婷尷尬地一笑,也不打招呼,頭一低,向下廳奔去。
一直僵坐在廳屋裡的範亦仙,這時抖抖動藍布衫,站到華燕翔身邊,說:“華哥,我給你唱段曲子解悶可好?”華燕翔沒有吱聲,範亦仙兀自訕笑著,扭動腰肢,唱起了《玉簪記》裡的陳妙常:
“長清短清,那管人離恨?天心水心,有甚閒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果然是冰清玉潤,長長短短,有誰評論?有誰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