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下來。”
我掛上了電話,走到她家門前,她已經下來了,穿著一件皮大衣,隨隨便便的靠著電燈柱,頭髮編成一條鬆鬆的辮子,就那樣。皮大衣是好的,雪白的皮毛在她臉上拂來拂去,我看得出她的臉色已經足足瘦下一圈來。
“你好嗎?”我問她。
她不說什麼。
我與她一直散步,她這裡附近有一家酒館。
我說:“唐在我們那裡。”
“是嗎?”她抬起頭來,“他這個人很奇怪,不見到他會想他,但是見到了他又巴不得逃遠一點。”
“那你乾脆離開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愛我,我可以馬上離開他,但是他不愛我,我不能夠走。”
“你何必這麼賭氣呢?”
“做人不是一口氣的問題嗎?一口氣不上來,也就是這樣了。”她灰心的說,“我很少愛一個如我愛他,也難得開頭的時候他也愛我。他不必承認或是否認,我從他的眼光裡看得出來。我幾乎看到了他的靈魂。然後他害怕了。我沒有見過這麼極度自卑的人,連愛都不敢愛,他把自卑帶到我身上,我沒有了光彩,我連畫都畫不出來。”
“你沒有喝醉,你頂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裡,也朝著我微笑。
我認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孃胎就認識了她。但是唐卻覺得她有距離。唐比較喜歡容易的事情,他愛吃罐頭食物,愛看口袋畫,愛喝可口可樂,他沒有文化。他也愛上完床可以一腳踢開的女人。他喜歡簡單的生活,這也是他的選擇,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闖進了朱明,一個艱深的填字遊戲,雖然引人入勝,但是他沒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馬上放棄。他心裡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複雜的感情,而我早說過,唐喜歡簡單的生活。
我並不覺得朱明難了解。她很溫暖,很講理,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雖然琪琪看上去溫馨如玉,纖纖動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實在是個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終身目的是要找一個能夠欣賞她,也被她欣賞的男人,她可沒有意思要成名要做個畫家,她根本不是那種人。她作畫不過是為了消遣,現在可能是為了生活……大多數是為了生活。
我們到了酒館坐下,我為她脫下大衣,她身上穿著一件毛衣,鬆鬆的,我見唐穿過,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她穿著他的衣服,滿心鬱悶。就算到今天想起來,心中仍是十分的傷痛。
朱明這麼的愛他,而他故意不去愛她,只要他能夠放鬆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輕鬆的叫了酒來,我實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樣子,我把唐與琪琪的對白複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應該那樣做,但是我想叫她有個心理準備,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確確實實的不愛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靜地說:“那麼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嗎?”
“一定有的,宿舍那麼貴,如今都空下來了。搬回去,可以到飯堂去吃飯,我仍做我的好畫家。”她幽默的說,“我這個人,天生就得做畫家,其實世人並沒有徵求過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錯,那好,做就做吧,真是欲罷不能。下個月我開畫展,你來不來看?本來我想在畫冊子上寫:給唐——現在看起來恐怕是不必了,留給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幾歲了?”
“二十五。”
“我們都不小了,剩下來的日子,我們要快快樂樂的過。”
“誰說不是呢。”
“你看上去並不快樂呀,朱明。”
朱明吟道:“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