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當她從袋裡掏出花生時,父親高興地問:“嗬!你們隊裡分花生了?”
“是同學送的,他們隊上種了花生。”她說。
“同學,是男生還是女生?”父親眼睛看著她問。
“男生。”
“他家裡情況怎樣?”父親立時變了口氣,擰起眉頭問。
“他父母都已去世,父親和您一樣,也是因歷史的原因被打成了右派。”
父親吃了一驚,咽喉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接著口氣堅硬地說道:“不行,你不能再與他來往!”
“什麼不能來往?”她一下愣住,睜大了兩眼望著父親。
父親變得嚴肅起來,一張臉憋得赤紅,鐵青,墨紫,額頭上那幾道鑽土蚯蚓似的青筋在微微顫跳,他嘆了一口氣說:“都怨我,因我的問題把你們都給害苦了。”
“爸,您別這麼說,我們可都沒有怨過您。”她說。
父親看著她繼續說道:“我們家就像一艘小船,隨時都有可能被風浪打翻、吞噬掉的危險。你想想啊,如果我們還要帶一條同樣破舊的小船,一遇風浪,還能有生還的可能嗎?這樣,豈不既害了自己也害了人家?”說完,用一截報紙捲了一支喇叭筒,大口大口的吞著又苦又辣的濃煙,接著,便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她趕忙給父親倒了一杯熱茶。
“我沒事的。”父親說。每每在懊惱,自責時,他就會感覺到一種隱隱約約的什麼東西,像一塊厚厚的灰黯的鉛板壓在他心上,使他覺得窒悶,透不過氣來。他朝他苦笑了一下:“孩子 ,記住,千萬別感情用事。”
她心裡遂也變得沉重起來。這晚上,她居然做了一個挺駭人的夢。她夢見他們一家人坐著一條破舊不堪的小船在海上行駛。海,好寬大呀!而且,風浪真的就來了,長列的浪頭一個接一個的從黑暗中翻滾出來,咆哮著一直朝他們洶洶地撲來。當那矗立的浪的牆壁轟然嘯叫著從她頭頂上壓下來時,可怕的風浪使她驚惶失措了,她被恐懼死死的揪住,她想大聲呼救,可是,舌頭僵住了,聲音也窒息了,任她怎麼拼命使勁,發出的叫喊只能是“嗚嗚……”的哽咽。
可是,在家裡的那些日子,她每天都會想著李宇軒,因此一下車就直奔他這裡來了。她知道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對他產生了很強的依戀,但這是不是該叫“小資產階級思想”呢?
她想到這裡,心便又忐忑起來,張大著嘴倒抽了一口冷氣。
有人跑來,是李宇軒。他看見她一個人跑這樹林裡來了,不放心,便也趕了過來。
他問:“你怎麼一個人跑這裡來了?”
“這裡好清淨的,我來散散步。”她說。
“你是不是心裡有些不舒服?”
“沒有呀!你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不,你心裡一定有事。”
她笑了一下:“我哪會有什麼事呢?”然後看著他說:“明天我該回隊裡去了。”
“不能再多往兩天嗎?”
“我想你們組裡的知青也該回來了,讓人家瞧著,不知又會說些什麼。”
“好吧,那我明天送你回隊裡去。”
“不要,我有王一男作伴。”
“我不管,我總之要送一下的。”他說。
兩人的目光就碰在了一起,又陡地滑開,滿世界裡遂光亮了許多。
二十三
吃過早飯,他就送她倆上路了。他讓她倆走在前面,背上替夏雨揹著那個黃布揹包,手裡就替王一男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網袋。
頭上的天空顯出藍色,山頭上抹著橙紅和胭脂色的霞光。太陽還剛出來,被露水墜得很重的草都貼在地面上了。樹枝上許多褐色的芽苞已經充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