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谷底的平臺鋼琴比之前看到時更為傾斜,背板已經整個掀開滑到旁邊去了。不知道它存這裡經歷了多少風雨呢?我拿起手電筒往裡面照去,井然有序的鋼琴線上滿是枯葉和汙泥。
我開啟琴蓋,輕輕地按了按琴鍵。
意外澄淨的音色在溢滿窪地的黑暗中激起陣陣漣漪,不過也就是如此,迴音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的共鳴果然只是我的幻聽——嗎?
“為什麼還會發出聲音呢?明明已經如此殘破不堪了……”
真冬就站在我身邊,以快哭出來的聲音說道。
大概是因為這裡是“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吧?因為這是一個為了讓遠道而來的人找到真正心願的,特別的地方。
真冬站在鍵盤前,從最低的A音逐一彈過八十八個黑白鍵——起初是緩慢地而紮實的踏步,漸漸轉為輕盈的彈跳,最後則如閃電般一閃而逝——左手的五根手指一路爬上了最高音的C。
一個音也沒少,每個音都是如此清澈透明。
琴音的餘韻有如月光下的霧氣般縈繞在我們身邊。
“為什麼……隨隨便便就找到這個我不要了的東西,卻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呢?”
真冬扶著鋼琴邊緣,低著頭喃喃地說著。落在琴鍵上的水滴究竟是雨水還是什麼?我實在不知道。只覺得腳下的廢棄品正喧鬧地回應著那一瞬間擾亂寂靜的鋼琴聲。
這感覺——就像是管弦樂團在演奏會開始前的調音。單簧管吹奏出全首,首席小提琴跟著拉出同一個音,接著其他樂器紛紛配合那個音高調整自己的聲音。
原來——它們只會回應真冬嗎?
就在這時——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如果這裡真是個特別的地方——
而且真能實現我真心的願望的話——
“真冬……”
我發出緊繃的聲音。而真冬則抬起低著的臉龐看著我。
“我想請你彈琴。”
“……咦?”
“隨便彈什麼都好。啊、不,儘量彈白鍵比較多的曲子。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真冬愣了一下,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看著我。
“可是我……”
“只用左手彈也沒關係。”
因為一定要真冬彈才行。
“為什……麼?”
“如果是真冬的呼喚,我想它應該會回應。”
真冬的視線緩緩地從我臉上移開,落在鋼琴鍵盤上。
那是她曾經捨棄的東西。
我沒有等待真冬的答覆,再次爬上了垃圾堆積而成的斜坡。窪地的對面正是垃圾山最高的地方——由幾臺廢棄車輛堆疊而成的高峰。
就在我爬上最高處的時候——
底下傳來了鋼琴的聲音。
五道分散的和絃隨即消散在黑暗之中,緩緩地轉變形象一點一點地擴散開來,一如乘風高飛的候鳥群。
平均律曲集第一冊第一首——C大調前奏曲與賦格。
這是巴哈留下的鋼琴聖典中最初的一篇。
那是以純粹的音和音疊合而成,宛如脆弱結晶的前奏曲。
演奏到最後一個和音時,結晶煞時碎裂四散:亮晶晶的碎片紛紛灑落在垃圾山上。每一件廢棄物彷彿都被真冬喚醒,正要引吭高歌。
我坐在廢棄車的引擎蓋上,閉上眼睛仔細傾聽。
真冬的手指織出賦格部分的主旋律,孤獨的晨間祈禱歌聲中逐漸加入了第二部、第三部合聲。琴音之下,埋藏在谷底的廢棄物正開始共鳴——渾厚的絃樂、笛音和喇叭,清脆的鈴鼓。
第四部的賦格流瀉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