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料過他們,海蕖是一直在董嬤嬤手裡長大的,是和董嬤嬤一個被窩兒睡了這十來年的。記得海蕖六七歲上的一個春天,不知道是哪位軍閥跟哪位軍閥打起來了,交道口架上了大炮,肅寧府衚衕成了前沿陣地,二老爺就率全家到東單頭條姑老爺家避難,為的是這條衚衕靠著東交民巷,保險。董嬤嬤在家留守沒有同行,這下可糟了。當天晚上海蕖就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獨自個在爛泥地裡跑著,心急火燎地找嬤嬤,彷彿她就在泥塘那邊,可是嬤嬤不理海蕖,海蕖也過不去,於是就一邊哭一邊喊嬤嬤,就這樣哭著喊著地醒了。直到海蕖已經成了秀才,要升為舉人,海森還常拿這事取笑她,這回又用二拇指划著臉蛋說:
“這回可別再撒囈症喊嬤嬤呀!羞!”
現在海蕖都是中學生了,他還這麼揭根子,多讓人難為情!她當然要硬充英雄,並且予以回敬嘍!
“你別隔著門縫看人,還當我是六七歲的孩子吶!哼,這回要是再有人當傷兵啊!我可跑不了那四十多里地!你要是跟著同學去爬山,準保你還得軲轆下來!”海蕖說的是那年老師帶著他們上香山,海森打山上骨碌下來扭了腳的事,害得海蕖也沒玩好。
“沒那事!咱倆打賭,瞧誰半道往家跑!”
海蕖立刻伸出小拇哥兒和海森的小拇哥兒一勾,這個賭就算打定了。海蕖已經在二太太那堂喪事裡,作了一切大人所做的事,當然不能半道回頭。再說現如今的家已經不是原來的家,今天的嬤嬤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最親的親人了,喊也沒用了。
然而海蕖好不容易掙來的這個中學,還是沒有上到頭。
那時侯的公共交通工具,只有城裡有有軌電車,老百姓習慣的稱之為“叮叮公共車”。這種叮叮車所經之處,都像要發生五級地震,司機站在車裡頭,手把輪盤,腳踏呤噹,有姿有式,有節有奏地踩著呤噹開車前進,威風不小,噪音更大。可城外頭沒有一條車軌,家裡頭那輛大馬車早已另易新主,又是在海蓉的建議下,海蕖和幾個其它考上溫泉的同學搭夥僱了一輛出租大鼻子汽車,這幾個同學裡面的一位是被海蕖硬拉來做伴兒的穎鴻。海林為了讓妹妹開心,說是叫她們適應環境,提前一個禮拜就把她們送去了學校。離家這天,頗有些古書中送秀才赴京趕考的樣子。頭天晚上二老爺讓二李給做了一噸十分豐盛的晚飯,給海蕖、捎帶著海森踐行。第二天一早,又叫小熊給端了炒肝兒,買了燒餅,讓他們飽餐一頓。每人的行李捲裡也早放進了二斤“缸炸”。全家把他們送上了車,連二老爺也破例早早起了床,並且一直送到垂花門。董嬤嬤從頭天晚上就開始對海蕖千叮嚀、萬囑咐:
“出門在外不同在家裡。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處處都得小心在意!”
“才過伏天,離蚊子嘴開花還早那,晚上想著把蚊帳掖嚴了!”
“別胡吃海塞!入秋了,要是吃壞了肚子可沒人管啊!”
“別淨著唸書,該玩的時候就玩——別老往山上跑,留神草棵裡有蠍子、長蟲!”
“咳,太太要是在世,哪能讓你跑這麼遠去上學!城裡頭有的是學堂啊!大姑娘實在不該出這個主意呀!”
一直囑咐到海蕖睡著了,她還坐在床頭抹眼淚!汽車出衚衕口了,她還伸長脖子目送!也難怪,整整十二年,除掉那次避難外,海蕖就沒離開過她一晚上,沒離開過那隻小鐵床、小書桌和那把鋪著墊子的小轉椅。現在,要暫時和它們、特別是和董嬤嬤告別了,不管是默默還是海蕖還真有點兒依依不捨的。不過一出城,海蕖的心情就豁然開朗了。二太太沒有害病以前,常帶她們上香山那位本家爺爺——老七爺家去,特別是暑假裡, 老七爺家幾乎成了燕宅的避暑山莊。這位本家爺爺和燕宅已經出了五服,是個地道的旗兵之後,家裡沒有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