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紫禁城,乾清宮。
木底皂靴輕輕踏在光潔方磚上,發出微弱響聲。
自皇帝還是信王時,就侍從左右的宦官曹化淳手握奏疏,緩緩繞過殿柱走近伏案的身影。
昏暗的燈火裡,他將幾本奏疏放在御案,自小太監手中接過團扇,侍立龍椅旁輕輕扇著,給十五六歲的小太監使了眼色,讓他出去甩甩痠麻的手,莫吵了皇帝打盹兒。
空曠的大殿裡,光潔地磚映著殿外月光,靜得落針可聞。
曹化淳抬起頭,殿上高懸‘九思’匾額,皇帝的書法有顏真卿的影子,用墨濃麗,下筆遒勁。
低下頭,御案堆滿內閣呈送來等待御筆硃批的奏疏,擺得極為整齊。
在展開的那一頁,是四川巡撫張論上奏,說遵化四城已復,請停石砫土司總兵秦良玉及其姪秦翼明勤王之召。
曹化淳發出無聲的嘆息,他很心疼皇帝。
父親是爺爺最不喜歡的兒子,五歲時母親被父親下令杖殺,爺爺指派的後媽是害死兄長生母的仇人。
兄弟倆在天下權柄的漩渦中心相依為命,最終先後做了皇帝。
想到這,曹化淳臉上不禁露出幾分苦盡甘來,又悵然若失的笑意。
世事無常,他是萬曆三十年前後進的宮,那時才十二三歲,窮人家的孩子,當年風氣如此,人們指望近君養親來逆天改命。
近君養親只是個好聽的說法,當年的宦官權勢滔天。
家人要他在宮中出人頭地,他便勤奮好學,詩文書畫沒有不精的,這才受了司禮監大太監王安賞識,指派去信王府做大伴。
信王和小時候的他一樣,安靜、內斂、謙和、好學、善良,甚至懦弱、怕事的同時,心中都憋著一股勁。
只是曹化淳很長時間都想不明白,這種自卑,這種從頭到腳都透著貧窮氣味的力量。
怎麼會出現在皇帝的兒子身上?
後來他才明白,他們不一樣。
他無路可退爭上游,不想了斷殘生,只能出人頭地,為自己。
他的主子則一直傾盡所能證明,證明婢子生的兒子也可以,證明哥哥沒看錯人。
可以做好皇孫,可以做好皇子,可以做好賢王,可以做好皇帝,甚至可以……與自己周旋到底。
可世上能鼓勵他,能誇獎他的人,早就都不在了。
曹化淳心裡想著這些,直到御案一角的自鳴鐘聲響起,迴盪在大殿之中。
鐘聲響了三下,伏案小睡的朱由檢用手臂撐起額頭。
繼續閉目片刻,皇帝才起身活動壓麻的手臂,疲憊地朝轉過頭對他的大伴笑了一下,繞御案緩慢而僵硬地行走,讓雙腿恢復知覺。
曹化淳勸道:“陛下兩日不曾回寢宮歇息,回宮好好睡一覺吧。”
朱由檢坐回龍椅,打著哈欠對此充耳不聞,提筆在四川巡撫的奏疏批下:其奉調已久,此時猶然上請,急公之義安在,命所司酌覆。
批罷,他才靠在龍椅上道:“西南西北撫局未定,太倉儲銀不足一月,朕知心急無用,江山飄搖,如何安臥?”
朱由檢又取來一份奏疏,看了一眼又放回去,看向曹化淳:“奏疏你動過了,這該是順天巡撫劉可訓請錢糧的奏疏。”
曹化淳連忙拜倒叩首:“奴婢不敢動,只是爺爺近日太過心焦,心想這幾封新至奏疏,興許能讓爺爺心情好些。”
曹化淳很清楚,登基三年,曾經在兄長保護下人畜無害的小貓,已經被事態逼得喜怒無常。
朱由檢面有怒意,神色不善地看了曹化淳很久,才嘆息一聲,道:“你先起來,只此一次。”
待曹化淳起身,崇禎皇帝看著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