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看了很多詩歌謳歌勞動,我就特別討厭。我覺得勞動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當然從造型上看是光著膀子流著汗,很有生命力。但對勞動者本人來說是挺痛苦的,他們為什麼晚上回到家不說話,因為太累了,吃完飯就待著、歇著了,想想明天的事。我看到電影裡翠巧她爸,覺得像看到我姨夫一樣,臉、衣服,所有的一切都一樣。
這次觀看經歷為什麼這麼強烈,對我來說,不單是我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環境,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一部電影的可能性。以前,我對電影的認識只有兩部分,一部分是港產電影,打、殺,一部分是延續“文革”的,包括《血總是熱的》那樣反映改革的電影。從來不知道電影還可以這樣拍,把你心裡面的感情勾出來,我一下子就蒙了。
一方面是蒙了,再一個就是突然醒了,這個東西太好了,還能這樣拍,還有這樣的電影。
最關鍵的是,那個時候我沒有理想。我從小沒有什麼理想,不知道未來要幹什麼,特別是在自己的職業設計上,我只是想找個飯碗有一口飯吃就行。看完這部電影之後,自己就開始有了一個方向,就是當導演挺好、拍電影挺好,是電影讓我選擇了一個職業,也開啟了一個窗戶。
王樽:看完電影后你去做了些什麼?
賈樟柯:看完電影后我想了很久,我覺得電影裡面有很多的段落和元素,在那個時候的認識程度裡,它讓我懷疑我自己熟悉的東西是不是真的熟悉。比如,在黃土地上,那麼多人在打腰鼓,那個腰鼓我們每年過春節的時候都會打,我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腰鼓本身在銀幕上會有另外一種感受。今天說起來像生命力的勃發,也可以說是一種盲目的快感,說什麼都可以,有很多的解釋。但那時候讓我覺得那麼熟悉的腰鼓,原來也可以這麼打,可以在野地裡面打,可以產生那麼多的塵土,塵土在陽光底下變成了像詩一樣的東西。好像把人心裡面的東西講了出來,很多時刻,包括一個人靜默地坐在那兒不說話的時刻,把他拍下來,夜晚燈光非常的暗,你隱隱約約會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你知道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對日子就有了一種新的看法,對生活本身也有了一種新的看法。
我覺得,任何一部好的電影、影響人的電影,都給人提供一種最熟悉的陌生感。就是,在最熟悉的區域裡、最熟悉的人群裡,拍出一種陌生感,這就是一種新的角度、新的處理方法,領風氣之先的、開創性的電影都有這種感覺。
賈樟柯 王樽:電影改變人生(6)
《黃土地》就是一部這樣的電影。山西也是民歌大省,以前每天都在聽民歌,但是你從來沒有看到一個電影裡面的女孩子,瘦小的身體在黃河邊挑水,當民歌響起來的時候,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她的情感世界是怎樣的。
看完電影出來後,突然就開始變得有事幹了,我想當導演。過了幾天,越想越要當導演,那時候,電影怎麼拍我根本不知道。
王樽:這樣一次重要的選擇,要不要和人商量?
賈樟柯:我這個人有很多事情都沒有跟父親講過,但是有時候,有些事我想一定要告訴父親,那時候,我就把自己想當導演的想法告訴了父親。
我當時在太原打電話給他,說我發生了一個事。我爸說,你發生什麼事了?我說我想當導演,不想學美術了。父親停了一下說,當導演挺好的。然後我就去上課了,下午我正畫畫的時候,我父親就來了,風塵僕僕趕到了太原,一看我在畫畫,放了點心,就到了我住的房子裡。我爸問你怎麼了,我說我看了部電影《黃土地》,不想學美術了,我也問了我的同學,電影學院考上以後可以慢慢當上導演。我父親特別生氣,覺得我腦子有問題。你知道電影在民間是被神秘得一塌糊塗的藝術,它跟普通家庭的市民離得太遠了,對於一個父親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