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面對這個變革中問題叢生的國家現實,獲得與自己過去記憶相對應的新鮮經驗,哪怕是揪心的苦痛與憂憤,對於一個作家來講也是一種生命的有機物。實際上,許多出走海外的才華橫溢的作家,在異域都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成就,他們在市場社會能夠照顧好自己身體的生活就不錯。
海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和省政協常委的職務,並沒有帶來多少事情,相當一段時間內,他都是一個專業作家。除了每月騎著半新的本田摩托車到單位領取工資和郵件,到街上去換煤氣罐,偶爾拿著本子踏著黑布鞋去參加研討會什麼的,其餘白天的時間他都在海南師範學院的怡園裡看書寫作。他養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晚上一般停止工作,只是看看電視或與上門的客人聊天,生活近似於一個山林裡的隱者。鄰居們記得,這個住在頂層六樓的人經常悠閒地拖著掃把,將一到六樓的階梯打掃得乾乾淨淨,像學院總務處的一個勤雜工。寂靜的日子裡,又有《領袖之死》、《北門口預言》、《紅蘋果例外》等小說相繼脫筆,一部至今都沒有出版的長篇小說也陸陸續續地從電腦打字機裡出來。《北門口預言》再度顯示了一個專業寫作者在意象的捕捉和氛圍營造方面的功底,只是在立意方面似乎有些分散,凝聚不起足夠強烈的力量來擊打讀者。
韓少功是一個在文體上有自覺追求的作家,一段時間,他都在捉摸一種稱為“幻想自敘體”的敘述方式。這個時期出手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是這種敘述方式的實驗。在這種敘述中,現實和幻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撲朔迷離、似是而非的真實。當然,他感興趣的“幻想”並非未來世界的科學幻想,不是人長出翅膀,機器征服人類,外星人佔領地球之類。他的幻想是對同一現實多種可能性的演出,企圖表達生活的模稜兩可、恍恍若若,難以捉摸的真實,暗藏殺機,猝不及料的變數和恍然大悟的明白和會心一笑的開朗。這種文體有一個特點就是它製造了神秘。
構成幻想和神秘的前提,同樣是構成懷疑的前提,不同的是,幻想和神秘指向未知的領域,而懷疑則指向已知的常識和公理。許多年來,韓少功像一隻狐狸那樣懷疑著,從偉大的宇宙真理到親人朋友的品質。懷疑主義的相對、否定、排除、破壞性格極大地幫助了他,使他取得了知性上的進步並區別於同時代的一些作家。由於知性見地上普遍缺乏縱深和提高,不少作家在同一水平面上揮霍了自己大量才華,排洩了大量的精血,這是令人惋惜的。有的作家以烈性的感情濃度撞擊別人的胸脯以獲得共鳴,讓人跟著他走;有的作家則以離奇怪誕、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和殘酷的血腥以及色相暴露來刺戳別人的眼睛,挑逗別人陰暗情慾;還有一部分作家淪為工匠,把玩文體文字技藝走火入魔,把人學變成文學,把文學變成藝術,把藝術變成文字的嬉戲。重視文學知性意義的韓少功,其作品的魅力在於說服,不在於慫恿、引誘和打動。
在懷疑的激流和神秘幻想的旋渦之間,敬畏應當也只能是一個浮標。然而,當敬畏可以浮動時,敬畏便不足以敬畏,於是要敬畏和不要敬畏都同樣困難了。許多事情的最後都是十分尷尬的。韓少功曾經表示:只有對人性的絕望和憐憫才能深深打動他。
儘管這一階段的小說並不是韓少功十分得意的文字,但對於神秘之境的幻想自敘在他的創作中一直延續下來,後來的作品,包括《馬橋詞典》、《暗示》和《山南水北》,都或多或少地含有這種魅惑的成分。而它的源頭,可能是尋根時期承接上的巫楚文化餘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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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聲音(1)
20世紀90年代初期,文學已經喪失其轟動效應。韓少功零星發表的小說,並沒有引起多少關注,倒是他寫作的《性而上的迷失》、《佛魔一念間》等一系列思想隨筆,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