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六週年祭日的稿子?只有他自己的心裡清楚。並非香港《大公報》上開闢的《隨想錄》欄目,一定要在二月就發表紀念蕭珊的稿子,巴金知道他的《隨想錄》之所以被稱之為“隨想”,就說明巴金隨時隨地想起了什麼,就可以把自己最為真實的情感記錄下來。
如今,巴金在即將赴法國訪問的前夕,他心裡不能不懷念亡妻。如果蕭珊現在沒有死,那麼他肯定會帶著她一起飛往青年時期向她多次描述過的法國。那無疑是個美麗的國度。那裡的河流,那裡的山川,那裡的城市,都在巴金心裡佔有一席之地。這是因為當年他還是23歲青年的時候,巴黎和法國的其它城市,就曾經給予他以強烈的創作慾望。此後數十年來巴金的寫作,追思起來,就是從那個陌生的國度起步的。所以巴金無法淡忘它。
而蕭珊則是與巴金同樣嚮往塞納河的女人,她在世的時候,由於從巴金那裡聽得多了,所以蕭珊始終希望有一天能和丈夫一起前往那個美好的世界。哪怕他們是自費旅行也好,總之,巴金到了人生的暮年,就十分懷舊。而巴黎就是他反思自己人生的特殊起點。如果能和蕭珊一起飛往巴黎,那將是多麼好的一件事啊!然而,天不隨人願,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
六年了,那雙美麗的眼睛依然明亮(2)
“六年過去了。林彪、‘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並不糊塗,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常去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裡,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卻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裡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裡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瑞珏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麼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嚥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裡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麼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麼不公平!。。。。。。。。。”
巴金走筆至此,忽然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沿著他那深陷的鼻溝悄悄流了下來,然後那混濁的淚順著多皺的面頰繼續向下流淌,不知何時竟然無聲地滴落在他正在寫字的稿紙上。把他剛剛寫下的幾行鋼筆字都濡溼了,變成幾隻無法辨認的小蝌蚪。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願意改造思想,她願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願望總不能說是痴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巴金寫到這裡,再也不能繼續往下寫了,因為老人心中已經充滿了無法排遣的悲痛。他好象又在暗夜裡見到了蕭珊——那個與自己一道走過坎坷,一起走過戰爭的廢墟,一起走過和平的日日夜夜,當然,也走過大字報鋪天蓋地的浩劫的女人。而今她居然先他而去,到茫茫天國裡去了。而且在巴金看來蕭珊的走,又與他當年在牛棚裡的經歷不無關係。既然如此他又怎能在自己已經重新走進一片燦爛的陽光之後,不回頭去遙望那仍然留在陰影裡的亡妻呢?
巴金擱下了筆!
他一個人來到拉嚴了窗帷的樓視窗。他小心地伸手,悄悄把窗帷拉開了一條小縫,然後他含淚的眼睛透視著無邊的暗夜。小院依然靜悄悄,天籟之間都好象已經沉睡著。只有遠方哪家小樓依稀透出簇簇燈火,那表明雖然是在夤夜,仍然有不睡之人。巴金自知如果任自己的思緒繼續馳騁,那麼他就很可能在哭聲中撲倒在桌前,而紀念蕭珊的文章便無法寫成了。
一架大型波音客機從北京首都機場,一躍飛上了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