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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看門人住的地下層,白漆拉門成了假牙的黃白色,也有假牙的氣味。下午已經黑魆魆的,只有玉熹�鋪上點著燈。冬梅假裝整理五斗櫥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見旁邊沒人,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煙鋪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種不確定的神氣,像個小女孩子,舊絨線衫後身往上縮著,斜扯著黏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舊稚拙得異樣。

〃買煤的錢到現在也沒給,〃她咕嚕了一聲,低得幾乎聽不出,眼睛不望著他,頭低著,僵著脖子,並沒有稍微動一動,指出樓上。

玉熹袖著手歪在那裡,冷冷地對著燈,嘴裡不耐煩地嗡隆了一聲,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滾進房來,冬梅別過身去低聲喝了一聲,把他們趕了出去。

樓上因為生病,改在床上吸菸,沒有�鋪開闊,對面沒有人躺著也比較不嫌寂寞。一個小丫頭在床前挖�鬥,是鄭媽領來給她孫子做童養媳的,揀了個便宜,等有便人帶到鄉下去,先在這裡幫忙。銀娣叫她小丫頭,也是牽冬梅的頭皮,有時候當著冬梅偏要罵兩聲打兩下。現在堂子裡成了暴發戶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來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縮在樓下。這冬梅太會養了,給人家笑,像養豬一樣,一下就是一窩。她這樣省儉,也是為他們將來著想,照這樣下去還了得?這年頭,錢不值錢。前兩年她每天給玉熹三毛錢零用。堂子裡三節結賬,不用帶錢的,不過他吃�的人喜歡吃甜食,自己去買,出去走走,帶逛舊貨攤子,買一支破筆洗,一錠墨,刻著金色字畫,半隻印色盒子,都當古董。自己家裡整大箱的古玩,他看都沒看見過,所以不開眼。三毛錢漸漸漲成一塊,兩塊。改了儲備票又一直漲到二百塊,五百塊。今年過年,大家都不知道給多少年賞。向來都是近親給八塊,至多十塊,遠親四塊。照理應當看她給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長房,不能比她多給。所以她生氣,那天卜二奶奶來拜年,她攔著不讓她多給錢,就把這話告訴她,讓她傳出去給姚家這些人聽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現在大房搬到北邊去了,老九房只有兒子媳婦,九老太爺夫妻倆都過世了。這些親戚大家就是老九房闊,不過從前有過那句話,九老太爺這兒子不是自己的,其實不是姚家人,不算。剩下還就是她這一房還像樣,二十年如一日,還住著老地方,即使旺丁不旺財,至少不至於像三房絕後。大房是不必說了,家敗人亡,在北京,小女兒又還嫁了個教書的,是她學校的老師。人家說女學堂的話,這可不說中了?大奶奶不願意,也沒辦法,總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是師生戀愛,〃大家只笑嘻嘻地說。〃從初中教起的。〃年紀那麼小!二兒子在北京找了個小事當科員,娶的親倒是老親,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旁邊看牌,把下頦擱在二少爺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慣,說了她兩句,這就鬧著要搬出去住。──還打牌!人家還是照樣過日子。

〃大太太現在可憐囉,〃大家都這麼說。〃現在大概就靠小豐寄兩個錢去。〃

她大兒子在上海,到底出過洋的人有本事,巴結上了儲備銀行的趙仰仲,跟著做投機、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著一班新貴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麼樣?德國已經打敗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對時事一向留心,沒辦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根在內地,不免受時局影響。現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圖》,畫的那些小人一個個胖墩墩的

,穿著和尚領襖�,小孩的臉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點高,三三兩兩,一個站在另一個肩上,都和顏悅色在幹著不可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冊子的書頁裡,無論什麼大屠殺,到了上海最狠也不過是東西漲價。日本人來不也是一劫?也不過這樣。日本敗下來怕搶,又怕美國飛機轟炸,不過誰捨得炸上海?熬過了日本人這一關,她更有把握了,誰來也不怕,上海總是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