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這個清早,在東北松江省境內,在哈爾濱東南的一條公路上,牛倌看見的這掛四馬拉的四軲轆大車,是從珠河縣動身,到元茂屯去的。過了西門橋,趕車的揮動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發出槍響似的嘯聲來。馬跑得快了,蹄子踏起的泥漿,濺在道邊的蒿子上、苞米葉子上和電線杆子上。
跑了一程,轅馬遍身冒汗,噴著鼻子,走得慢一些,趕車的就咕嚕起來:“才跑上幾步,就累著你了?要吃,你盡揀好的,穀草、稗草還不樂意吃,要吃豆餅、高粱。幹活你就不行了?瞅著吧。不給你一頓好揍,我也不算趕好車的老孫啦。”他光講著。鞭子卻不落下來。轅馬也明白:他只動嘴,不動手。其實是准許它慢慢地走。車子在平道上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走著。牲口喘著氣,響著鼻子,邁著小步。老孫頭扭轉臉去,瞅瞅車上的人們。他們通共十五個,坐得挺擠。有的穿灰布軍裝,有的穿青布小衫。有的挎著匣槍,有的抱著大槍。他們是八路軍的哪一部分?來幹啥的?趕車的都不明白。
不過打頭那位八路軍著實打眼,就連老孫頭看了都提了一口氣,他走南闖比多年。都沒有見到過如此亮眼的人物兒。只不過這位幹部看上去年紀得實在不像話,最多也不過就二十郎當歲,也不明白怎麼就成了這些八路軍的領隊。
更讓他不明白的是這位黎隊長總有一種讓人心生敬畏的感覺,一個小小的工作隊隊長連他這個趕了二十八年車,就連窮兇極惡的小日本都拉過的老車伕連黃腔都不敢開。
他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們會給他車錢,這就得了唄。他是昨兒給人裝柈子(劈柴)進城來賣的。下晚落在王家店,遇到縣上的人來僱元茂屯的車。他答應下來,今兒就搭上這十五個客人。不管好賴,不是空車往回走,能掙一棒子(瓶子)酒。總是運氣。
車子慢慢地走著,在一個泥窪子裡窩住了。老孫頭一面罵牲口,一面跳下地來看。軲轆陷在濘泥裡。連車軸也陷了進去。他嘆一口氣,又爬上車來。下死勁用鞭子抽馬。車上的人都跳下地來,繞到車後。幫忙推車。這時候,後面來了一掛四馬拉的膠皮軲轆車,那趕車的,看到前頭有車窩住了,就從旁邊泥水淺處急急趕過去。因為跑得快,又是膠皮輪,並沒有窩住。膠皮軲轆碾起的泥漿,飛濺在老孫頭的臉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趕車的扭轉脖子,見是老孫頭,笑了一笑,卻並不賠禮,回頭趕著車跑了。老孫頭用衣袖擦擦臉上的泥漿,悄聲地罵道:“你他媽的沒長眼呀!”
“那是誰的車?”
開口問話的正是那位英氣勃勃的八路軍幹部,老孫頭知道他是昨兒下晚跟縣政府的秘書來交涉車子的黎隊長,心中一緊就回答說: ;“誰還能有那樣的好車呀?瞅那紅騸馬,膘多厚,毛色多光,跑起來,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
“到底是誰的車呢?”黎隊長又追問一句。
見問得緊,老孫頭倒不敢說了,他支支吾吾地嘮起別的閒嗑來避開追問。
既然如此,那位黎隊長微微一笑,接著他的話頭開始聊開了大天……
這個老孫頭也算是個苦命的人,他說,“康德”(偽滿洲國國號)八年,他撂下鞭子去開荒,開了五垧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兩個苞米樓子盛不下。他想,這下財神爺真到家了。誰知道剛打完場,他害起傷寒病來。五十來石苞米,扎古病(治病),交出荷(日本語,即納糧),攤花銷,一個冬天,花得溜幹二淨,一顆也不剩。開的荒地,給日本團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幹舊業了。他對蕭隊長說:
“隊長同志,發財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黃燦燦的,一個冬天嘩啦啦地像水似地花個光。你說能不認命嗎?往後,我洩勁了。今年元茂鬧鬍子,家裡吃的、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