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莊把張正國叫到身邊,拍著張正國的肩膀,以慈父似的力量捏了一把,說:“大莊叔幫你做了個決定。”
張正國疑惑地看著楊大莊,又期待又害怕聽到這個決定。
“明天就跟著柱子哥去城裡討口飯吃吧。”楊大莊語重心長地說,“他是蓋房的,會帶著你張正國的。”
張正國發現劉柱子正盯眼望著自己,這個陌生的男人彷彿帶著詭異而神秘的笑,又彷彿並沒有笑。一時間他也說不上來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的內容,只是這似是而非的臉讓張正國感到瀕臨絕境的恐懼。
“你家房子快要塌了,出去闖闖,像柱子一樣弄出個人樣來。你信叔不?……叔信你。”
張正國注視著三十厘米之外的楊大莊,這個和自己一樣高度的男人讓張正國有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他的話讓張正國全身上下溫暖,像春天裡和藹的陽光。張正國不用仰面或者低頭就可以平視這個男人的眼睛。這兩隻眼睛很小,但炯炯有神;而那張圓乎乎的臉卻給人並不圓滑的感覺。他看到這個男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表達這種奇怪的感覺,或許就是要在沉默不語中去慢慢領悟它的溫度。所以,張正國在他們的注視下點了點頭,他不明白楊大莊口口聲聲的“前途”是什麼,他還不具備規劃人生道路的意識和能力,他從沒有想過未來,對他而言,未來就是山外的天空,而這村子的大山已經擋住了他瞭望未來的視線。他甘心情願對楊大莊五體投地的信服。
那一夜依然是那樣的靜。其實是張正國也不會想到,這是他在四溝村的最後一個晚上了。他睡在楊大莊家裡,空曠的房間被懸掛在牆壁上的燈泡照得昏沉模糊,他不捨得關掉這隻燈泡,一直欣賞著它那昏暗的*,因為從來就沒有這樣奢望過在自己睡覺的時候還可以夢寐以求亮著燈光。張正國不願意在這美好的時刻去想些什麼,他只是臉上一直掛著一種叫幸福的笑容,愛不釋手。他只希望這樣安靜地去等待一個時刻,一個離開的時刻,一個結束也可以稱作開始的時刻。沒有矛盾與難以抉擇,因為迷茫而就顯得異常簡單起來。
張正國聽到了那一夜所有的動靜與聲響。他突然有了一種人之將死的感覺,身旁的一切事物都開始在心裡美好起來了。張正國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楊大莊呼嚕的聲音,就格格笑了起來,張正國又想到了爺爺,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惆悵。
窗外已漸漸有了光亮,黎明就快要到來了。
張正國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才感到疲倦悄無聲息夜襲了自己的眼睛。他合上了雙眼的同時,滿腦子的畫面蜂擁而至,凌亂不堪。來不及整理過往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來不及讓這些人事有條不紊地清晰播放。片斷是那麼快速地一閃而過,模糊不清,沒有重播,沒有回放,稍縱即逝。從未哭泣過的張正國有點想哭,形形色色的人開始陸續粉墨登場,爺爺、張麻子、劉慧芳,還有站在竹林裡的紫月。他想抓住他們,可是手怎麼地抬不起伸不出去。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把握住一切東西的最原始的力量。那些人真正地離他而去,漸行漸遠,畫面褪色、淡去,隨風而逝。張正國立在蒼茫粗獷空無一切的大地上呼喊哭泣,十八年的淚水,流成了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
黎明真正來臨的時候,張正國流下了人生第一場淚,淚水無聲無息漫過臉龐,像一場春雨,飄散在他十八年枯萎龜裂的土壤裡,潤物細無聲。
之後,他被楊大莊叫醒,提著一個老舊的編織口袋,跟著楊大莊來到了村口。他看見黎明的曝光裡有兩個人和一輛馬拉車正等在那裡。他跳上了馬車,和劉柱子背對背坐在馬車的兩邊,一路上也沒有說過半句話。
張正國側過頭去,看見馬車在路上留下的車轍印子,車印正在一點一滴劃出張正國離開四溝村的軌跡。楊大莊仍舊佇立在村口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