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決定要走到街上去那一天,雨已經綿綿密密地下了一星期。處於低窪地的商業區接連發出了多個水浸報告,早上的天色陰灰如黃昏。你的外祖母遊遊說:“天氣很壞,這是暗示:我們應該帶著賠償離開這裡。”
要是你的祖母遊遊願意看清眼前的狀況,便會明白,只有這所維持了數十年沒有改變擺設的房子,才能使你的外祖母在其中活動自如而不至絆倒,也能使她以為自己的視力從沒衰退。我們已沒可能遷出這所房子,當我們走近窗前,便可窺見住在隔壁的,腸子被切掉了一半的人,腰間長年掛著盛載排洩物的袋子;住在樓下的婦人,常常在窗前做運動,她直直地盯著前方但甚麼都看不到,因視網膜已在她的眼睛內脫落;還有住在我們右上方那單位內的養鳥兒的人,食肉菌使她失去了一條腿。偶爾,我們在窗前交換一個眼神,而爛化的經驗使我們能帶著容忍忽略彼此。
你的姑姑柔柔鼓動區內所有反對搬遷的居民加入遊行行列。她逐一致電已經進入爛化過程的居民,溫柔地告訴他們:“這必須是一次平靜的行動。”她一再叮囑他們,把身上那些不必要的衣服脫去,儘量展露腐爛的身體。
“那些還沒有爛化的人不能漠視我們。”你的姑姑柔柔非常篤定地說。
由由,要是你看見這列爛化的隊伍默不作聲地由第九城的偏遠地區慢慢地遊行到市中心,你會感到噁心還是可笑?到了現在,我仍然在想象那未知的目光,因為那天,我始終沒有切切實實地看見任何一雙旁觀者的眼睛。
暴雨帶來了清涼的湖泊。我跟著你的姨姨油油和姑姑柔柔走到樓下的空地集合時發現,水已漲至腰間。遊行的隊伍已出發,我們走在最後。要是不去看漂浮在水面的穢物,雙腿浸泡在冷冽的雨水中是一種新的體驗,我在雨水中看見第九城倒了過來的影子。
我們堅持不選搭任何交通公具,你的姑姑柔柔說:“要儘量往人多熱鬧的地方走去,迫使他們看見我們身上的傷員。”我一遍又一遍幻想各式各樣的眼睛注視著我的疥瘡,他們會厭倦地把頭別過一旁,或不客氣地上下仔細打量。
隊伍一直向前走,離開了人煙疏落的偏遠區域,進入了一條畫上斑馬線的道路,車子都停在兩旁,沒有一輛車正在行駛,也沒有任何等待過馬路的行人,只有交通燈空洞的響號聲音。在我們兩旁出現了維修汽車的店鋪、麻將館、纖體中心,但內裡沒有一個人,只有緊鎖的門。你的姨姨油油說:“必定是時間太早。幸好從這裡到市中心仍有一段很長的路。”
遊樂場只有積滿水窪的滑梯、畫滿塗鴉的木馬、黏滿口香糖的鞦韆,但沒有任何小孩,只有溼透的過期報紙。咖啡店的門關上了,而且沒有傳出香氣。著名的小學響起小息的鈴聲,但沒有小孩的叫囂。
我跟著爛化的隊伍走上天橋,便看見空蕩蕩的第九城。大型百貨公司、連鎖時裝店和回轉壽司店門外,我們無法找到排隊等候的人。隊伍中便傳出了尖叫聲,我們裝作沒聽見。那個沒了半張臉的人走進一所快餐店避雨,另外的幾個人也跟著進去。商場外有一個大螢幕,但只有螢幕內的人在自說自話,並沒有任何駐足觀看的人。隊伍中的人在鼓譟,嘈吵得使人心煩意亂。最後我們終於抵達了商業區,就在那幢最高的大廈前,玻璃外牆反照出我們的樣子。從沒有任何時刻像那一天,我急迫地渴望被看見,把身體上每一顆難看的疥瘡深嵌在別人的記憶裡。
暴雨結束前,我離開了遊行隊伍,走進一個公共遊泳池,那裡沒有一個泳客,救生員的位置也懸空著,但我已不感到驚訝。
我走進泳池,潛到水的最深處,把身體緊貼著冷硬的池底。
直至現在,仍然沒有任何人能弄清楚,第九城的爛化程度。
而你,由由,在我們之中,是最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