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自身經歷過痛楚才能夠產生悲憐。幼年時期,苦痛和喜悅都沒有滲透到內心,即使有所悲歡,也不完全和情感聯絡,僅僅,與情緒相關。
我小時候從來不認為自己殘暴。那是成|人以後的觀念。如同食人族的殘暴一定源於文明世界的外來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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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兒園 9
無法拜訪天使,因為我們讀不懂星斗在天空展開的地圖。
我偷偷溜下床,揭開窗簾一角。風像吹動一片樹葉那樣吹動著夜晚。連綿的吹動下,使夜晚有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起皺的表面。蟋蟀,杜鵑,草叢的聲音,夜行人的口哨,母親的搖籃曲……這些鳴響,好像葉脈,滲透整個夜晚,撐開睡眠寬闊的錦被。
長時間站在地下,腳丫冰涼,但我有預感,奇蹟就要發生。
星星的光芒變成半透明的翅膀,它們從那麼遠的地方飛過來,像一隻只金色的蜻蜓。
路途漫長,儘管天使每夜向人間飛臨,天亮時分,我們也會和她們失去聯絡,看不見那些透明的身影。
天使因無法著陸,最終融化。
夜風吹拂星空,吹拂大神的百花園。我希望發現他的辦公場所──我把那裡設想為像天安門那樣有著輝煌簷宇的地方,大神在那裡批閱卷宗,處理人間的繁雜事務。但我從來沒有如意,只有星星閃動。那座浩瀚花園,一望無際……由於距離遙遠,我已聞不到芬芳。
難道,大神只醉心園藝,熱衷於栽種夜空發光的神奇植物,他對人的培育根本不感興趣?
月明星稀,天上一共閃著五顆星星。它們離得不遠,我不用轉變方向,就能看全。我看到它們中間的三顆同時在移動,兩顆比鄰的星星拉近距離,還有一顆,半分鐘之內,魔幻地消失在我眼皮底下。
按照媽媽後來的解釋,我看到的不是星星,是飛機。我不信。我只信秘而不宣的魔法。
我認為自己只是出於某種尚未獲得解釋的原因暫時被寄存在這個世界。總有一天,來自異域的人會向我敞開光亮中的道路,我將跟從。在飛行的半空,我看到家越來越小,像積木,看到空曠背景下呆呆仰視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嚇傻了,我徹底飛走以後,他們才會想起哭呢。
每當他們逼迫我睡覺,不給買我中意的玩具,我都在幻想中報復。
當然我喜歡飛機,尤其當它低飛,向我暴露昆蟲般有著硬殼的胸殼和腹部。這個金屬的龐然大物,出現在天空太突兀,暗示我存在著另外的力量將它託舉。
直到小學快畢業,我沒徹底消除幼稚的宇宙夢,熱烈嚮往著飛碟裡的鎧甲人。我夢見太空艙裡的女王,有著|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吱吱作響的脖子……它旋轉得如此靈活,可以像蛇一樣自相纏繞。
幼兒園 10
冬天,媽媽帶我去北京東四的一條衚衕找老中醫。天寒地凍,媽媽抱不動我,鼓勵我自己走。衚衕空蕩蕩的,屋簷下,是骯髒的積雪。我穿著深藍的棉猴、條絨棉鞋,一路高喊:“一二一,一二一,坐著飛機打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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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的是哮喘,喉嚨裡呼嚕作響。似乎是配備給老年人的病,喘不上氣,讓我提前感受了活著的威脅。
作為一個僅只幾歲的病孩,我從經常摔倒的結冰路面爬起來,含著淚水,堅持著,要去打美帝。
六歲,生病在家,但有時無人照料我。這種疏忽本來會令我舒適。不滿兩歲,媽媽看門診的時候就用繩子一頭拴住我的腰,一頭拴住床頭,繩長的半徑保證我不會摔到床底下。哭鬧沒有用處,不到休息時間,誰也不會回來。
問題是,媽媽每天下班都能準確猜出我當天幹了什麼,她能猜到細節。我沒有早熟到領悟出兒童的行為內容有多單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