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原地別動,」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冷淡、疏遠:「記下所有曾經跟感染者接觸的人姓名,已經被感染的人要牢牢綁緊,如果有任何感染者昏迷,那就把其他人全部撤離那個房問,並且緊守出口。」他的聲音很單調,像是機械合成語音,彷彿他已經練習過這套說詞,或者正在照稿宣讀。他問我:「你有配槍嗎?」我反問:「我哪來的槍?」他告訴我他會再回電,他要先打幾通電話,幾個小時內我就會得到「支援」。
不到一個小時支援就到了,巨型的軍用z-8直升機載來五十個人,都穿著生化防護裝,說是衛生部派來的。我不知道他們以為在唬誰,看他們霸道蠻橫的模樣,傲慢自大的威嚇行徑,還帶著那種刁民德性,一看就知道是國安部派來的。(4)
(4)?國家安全部:戰前中國負責國家安全的最高部門。?
他們首先鎖定活動中心,病人用擔架抬出,他們的四肢被手銬、腳鏍固定住,嘴巴也被堵住了。接著他們去找那個男孩,抬出來的時候他被裝在屍袋中,當他的母親跟其他村民被圍起來「健康檢查」的時候,她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們的名字都被記了下來,還抽了血,一個接著一個,還被全身脫光了拍照。最後一個拍照的是一位老到連身子都萎縮了的婆婆,她又瘦又乾枯,臉上有上千條皺紋,一雙小腳一看就知道曾經纏過足。她向這些所謂的「醫生們」揮動著骨瘦如柴的拳頭大喊:「你們會有報應的,酆都鬼城的報應。」
她說的酆都鬼城,裡頭的寺廟是供奉冥府陰問的。酆都跟舊達昌一樣,在中國最新一波的大躍進當中很下幸地變成擋路的石頭,於是當地的居民遭到撤離,整座城被摧毀,然後完全淹沒在水下。我 從不迷信,也不允許自己接受這些村民妖言惑眾的言論,我是醫生,搞科學的人。我只相信我見得到、摸得到的東西。對我來講,酆都只是廉價、拙劣的旅遊陷阱而已。當然,舊社會裡老婆婆的鬼話對我起不了什 作用,但她的語氣、憤怒……她在世的日子裡已經見證過太多天災人禍:軍閥割據、日本侵略、文革浩劫……她知道另一波風暴正要來臨,不過她受的教育不多,不能理解這一切。
我的朋友桂谷文太瞭解這一套作業程式了。他甚至冒著生命的危險警告我,讓我有足夠的時問在「衛生部」的人到達之前打電話警告其他的人。他談到一件事,一段好久沒有提起的老話。這要回到 一九六九年開始說起,中蘇邊界的珍寶島發生了「輕微」的邊界衝突。我們在烏蘇裡江的這一岸,離珍寶島下游不到一公里的上質掩蔽壕裡,蘇聯兵正用大砲痛擊我們的軍隊,想要奪回珍寶島。
谷文跟我努力要從一位年紀跟我們差不多計程車兵腹部取出砲彈碎片。這個士兵的腸子破裂了,汙血及糞便濺滿我們的白袍,每隔七秒鐘就會有一輪砲彈落在附近,爆炸時我們不得不在他身上彎腰掩 蔽,提防塵上落在他傷口上。而每一次彎身靠近他的時候,我們都可以聽到他輕聲喊著要媽媽。還有其他的聲音,是那種不顧死活、憤怒的聲音,從我們掩蔽壕正上方的漆黑處傳來,這種聲音不像是從 我們陣地這一邊傳出來的。掩蔽壕的入口處有兩個我們的步兵防守著,其中一個大叫「是蘇俄的特種部隊!」之後就朝著黑暗處開槍,我們還聽到其他的射擊聲,但分不清是我方的還是蘇聯的。
又是一輪砲擊,我們兩人在那個垂死的男孩身上彎腰躲避,谷文跟我的臉相距只有幾公分,他額頭上汗如雨下,即使是在煤油燈黯淡的光下,我依舊能看出他在發抖,臉色蒼白。他看著這位傷患,又看了出口,接著看了看我,突然說:「別擔心,沒事兒的。」眼前這位仁兄一輩子從來就沒有正向思考過,他是個愛操心的人,神經質又愛鬧脾氣,只要他覺得頭痛就懷疑自己長了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