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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村裡的幹部帶領一夥人舉行葬禮,他們說,彩秀老人沒有兒子,我們就是她的兒子。父親拉著我給彩秀老人的靈柩下跪。我們跪了很久,一直到靈柩入土。山上的黃土在我的膝蓋弄出了兩個潮溼的印記。我看著棕色的棺木慢慢沉入土裡,嚇得閉上了眼睛,身體裡某些壓抑的情緒鼓動著,他們翻滾,起起落落,我閉著眼睛,耳朵裡盤繞的是高高低低的哭聲,沙土落入墳穴裡的沙沙聲,以及我的血液裡悲傷的流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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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涼山(6)

而我所不能看見的是,那邊拘留在派出所裡的福生老人。隔著一條國道,送葬隊伍的哭聲清晰地飄進他的耳朵裡。他把頭探出細小的窗戶,企圖看清楚外面的動靜,可是除了灰濛濛的霧氣。他什麼都看不到。他和葬禮間隔著看不見的界限。他聽得到聲音,那麼明顯,可是他卻突然成了一個瞎子,他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彩秀老人的靈柩,看不到給她送行的眾人,看不到悲傷看不到哭泣。

而真正的悲傷,是看不到眼淚的。

案子的調查沒有任何進展。臨水街的人開始罵那些無能的警察。都是些吃屎的狗東西。父親在飯桌上忿忿地罵道。母親嘆息著,還能怎樣呢?

我在心底重複母親的嘆息。還能怎樣呢?

福生老人作為犯罪嫌疑人被送到了市法院。法院將此事立案,開始了審判。陪審團大多來自臨水街的街坊鄰居。我母親作為婦聯的一個幹部,親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第一個出庭作證的是砍柴人,作為目擊者之一,他陳述了那晚的所見所聞。一整個過程,福生老人都沉默不語,他耷拉這頭,頭髮花白,一雙手被手銬拷著,手腕勒得流血。讓人看了心疼。砍柴人說到激動處提高了聲音,唾沫橫飛。福生老人不知道哭了沒有。法官問老人,你承認殺死了死者彩秀?

法官的提問讓整個法庭噤若寒蟬,大家都在等待著福生老人的回答。空氣彷彿靜止了一般。母親說她坐在側面,看到了福生老人通紅通紅的眼睛。他哭了,眼淚和鼻涕都流了出來。是那樣用盡了氣力的哭泣,沒有聲音,眼角被淚水浸溼,憔悴不堪。

後來,他點了點頭。警察說他已經絕食好幾天了,不吃不喝,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個軟弱無力的紙人。他張了張嘴巴,最後只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法官從他的口供裡聽出了一些端倪。

母親說,福生老人真傻,為什麼要認罪呢,人不是他殺的,幹嘛要認罪呢?說著說著母親哭了起來。母親哭著,斷斷續續跟父親講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幕。我就坐在椅子上。聽母親講。

時間靜止在了那個夜裡,飯桌上的黃色燈光照著母親淚流滿面的臉。也照著我空洞的心。四周安靜地只剩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跟著母親哭了起來。

彩秀老人的女兒出庭作證。人們以為事情會這樣水落石出,老人自己承認了罪行,法院有權判他蓄意謀殺罪。她被庭警攙扶著走進來,懷裡抱著一個生鏽的鐵盒子。她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在等她最後發言。她用乾枯的手指,費了很大的勁才摳開鐵盒的蓋子,那是一個裝月餅的鐵盒,上面生了鏽的“花好月圓”四個字以及嫦娥奔月圖還依稀可見。法官看了呈上來的鐵盒。裡面裝的是一封封的信。

具體說來,那些是福生老人寫給彩秀老人的情書,斷斷續續寫過的,每一封情書。

我相信,看到這裡,你已經猜到故事的結局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將故事寫到最後。鐵盒是彩秀老人的女兒在整理遺物是搜到的,老人將它藏在了藤箱裡。後來法官問福生老人,為什麼不說出真相。他只是一直哭個不停。他的乾枯蒼老的聲音迴盪在午後斜暉照射的法庭裡。

我只想陪著她……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