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都說成無關緊要——頭痛囉、失眠囉、驚恐囉、亂夢囉——他說這些只不過是神經質的症狀,其他什麼也不是。假如霍姆斯大夫發現自己一百十六磅的體重減輕了,即使僅僅減輕半磅,他也要在早餐時叫妻子給他再來一份麥片粥(雷西婭得學會煮麥片粥呀);他又說,總而言之,健康主要靠自己掌握。要使自己對外界事物感興趣,養成某種愛好。他開啟莎士比亞劇本——《安東尼和克利奧佩特拉》——又把莎士比亞的書推開。霍姆斯大夫說,要有一種興趣與愛好,因為,他自己那強健的體魄(他工作起來同許多倫敦人一樣努力)就該歸功於這一點:他總是能把精力從治療病人轉到蒐羅古董式的傢俱,難道不是這樣嗎?啊,要是不嫌冒昧的話,他得說,沃倫·史密斯太太插的那把梳子可真漂亮哩!
當這該死的傢伙再次來訪時,賽普蒂默斯拒絕見他。他真的不見我嗎?霍姆斯大夫愉快地微笑著說。呃,他不得不友好地推開嬌小可愛的史密斯太太,這樣才能越過她,進入她丈夫的臥室。
“哦,你害怕了,”他歡快地說,在病人身邊坐下。竟然對妻子說什麼要自殺,她還那麼年輕,又是外國人,不是嗎?難道這不會使她對英國丈夫產生一種極其古怪的想法嗎?一個人對自己的妻子得負一種責任吧,難道不是嗎?與其躺在床上,還不如去幹一項工作,不是更好嗎?他已經有四十年的經驗了,賽普蒂默斯可以相信,霍姆斯大夫不會騙他——他壓根兒沒有病。下一次霍姆斯大夫再來時,希望看到賽普蒂默斯已經起床,不再使他的妻子,那位嬌小可愛的太太,為他那麼擔憂了。
總之,人性——這個鼻孔血紅、面目可憎、殘暴透頂的畜生抓住他了。霍姆斯抓住他了。霍姆斯大夫每天按時來看他。賽普蒂默斯在一張明信片背面寫道:一旦你失足走入歧途,人性便纏住你不放。霍姆斯不會放過他。他倆唯一的生路只有逃跑,不讓霍姆斯知曉,逃往義大利——無論何處,無論何地,只要離開霍姆斯。
但是,雷西婭不能理解他。霍姆斯大夫那麼善良嘛。他對賽普蒂默斯關心備至。他說,他一心想幫助他們。她告訴賽普蒂默斯,霍姆斯大夫有四個孩子,他邀請她去喝茶呢。
這麼說,他被遺棄了。全世界的人在叫嚷:為了我們,自殺吧,自殺吧!可他為什麼要為了他們而自殺呢?想想看,食物可口,太陽溫暖;而自殺這回事,又該怎麼辦呢?用一把餐刀,血流滿地,太噁心了——還是吸煤氣管吧?他太軟弱了,幾乎連手也難以舉起。況且,他已被判決,遭到遺棄,孑然一身,同瀕死的人一樣孤苦伶仃;然而,在這孤獨中,卻自有莫大的欣慰,崇高的獨立不羈,逍遙自在,那是有牽掛的人無法享受的。誠然,霍姆斯是勝利者,那長著血紅鼻孔的畜生是勝利者。不過,即使霍姆斯本人也無法碰一下這個被拋棄、被排斥的畸零人,在天涯海角飄泊的最後一個厭世者,他回眸凝視紅塵,彷彿溺水而死的水手,躺在世界的邊緣。
正在那關頭(雷西婭出去買東西了),偉大的啟示降臨了。簾幕後面傳來一個聲音。埃文斯在講話。死者與他作伴了。
“埃文斯,埃文斯,”他呼喚著。
史密斯先生在大聲自言自語,年輕的女僕艾尼絲在廚房裡告訴菲爾默太太。當她端著托盤進去時,他高聲叫道:“埃文斯,埃文斯!”她大吃一驚,嚇得跳起來。她跌跌撞撞地奔到樓下。
雷西婭走進來,手裡捧著鮮花。她穿過房間,把玫瑰花插入花瓶中,陽光直射在花朵上,雷西婭在室內歡笑,雀躍。
雷西婭說,她不得不從街上一個窮人手裡買下這些玫瑰;不過,花兒差不多凋謝了,她說,一面插好玫瑰花。
唔,外面有一個人,肯定是埃文斯;至於雷西婭說的幾乎凋謝的玫瑰,則是他在希臘田野上採擷的。互通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