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說是因它的木質差,燒成木炭不厲火。有的說是鄉政府的一個後來被劃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鄉長同志,執意要留給過渡群眾歇氣、納涼。有的說就是到了盡吃盡喝的共產主義社會,大熱天大約也還要用冰涼的井水磨幾碗涼粉解解油膩,留下涼粉樹,是看到了長遠利益……你看看,才過了四、五年,對這麼件小事就各執一詞,眾說紛紜,可見中國歷史的複雜性。難怪歷朝歷代都有那麼多大學問家做“考證”。涼粉樹啊,薜荔藤,在碼頭石級兩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夾道濃蔭,蔭庇著上下過往行人。樹上吊滿了涼粉公、涼粉婆,就像吊滿一隻只小小的青銅鐘。它們連同濃蔭投映在綠豆色的河水裡,靜靜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隊支書滿庚哥,一九五六年從部隊上覆員下來,分配在區政府當民政幹事,就是在這渡口碼頭邊,見到了鎮上客棧胡老闆的獨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籃筐衣服,正俯著臉盤看水下巖縫縫裡遊著的尾尾花燈魚玩。滿庚哥從岸上下來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張倒映在河水裡的秀麗的鵝蛋臉……他心裡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樹精啦?鎮上哪家子出落個這麼姣好的美人兒?民政幹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樹精,不覺地走攏過去,繼續打量著鏡子一般明淨的河水裡倒映出的這張迷人的臉盤。
這一來,河水裡就倒映出了兩張年輕人的臉。那女子嚇了一大跳,緋紅了臉,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裡的影子攪亂了,搗碎了;接著站起身子,懊惱地朝後生子身上斜了一眼。可是,兩個人都立時驚訝、羞怯得和觸了電一樣,張開嘴巴呆住了:
“玉音!你長這麼大了?……”
“滿庚哥,你回來了……”
原來他們從小就認識。滿庚哥是擺渡老倌的娃兒。玉音跟著他進山去扯過筍子、撿過香菇、打過柴禾。他們還山對山、崖對崖地唱過耍歌子,相罵著好玩。小玉音唱:“那邊徠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過來,鐮刀把把打死你,鐮刀嘴嘴挖眼埋!”小滿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筍就過來,紅綢帕子把你蓋,花花轎子把你抬!”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罵了下去,滿庚沒有輸,玉音也沒有贏。她心裡恨恨地罵:“短命鬼!哪個希罕你的紅綢帕子花花轎?呸,呸!”有時她心裡又想: “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後花花轎子來不來抬……”後來,人,一年年長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滿庚哥參了軍。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轎子把你抬”這句山歌,就要臉熱,心跳,甜絲絲地好害臊。
一對青梅竹馬,面對面地站在一塊巖板上。可兩人又都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滿庚穿的是部隊上發的解放鞋。好在是紅火厲日的正中午,樹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對河的艄公就是滿庚的爹,不知是在陰涼的巖板上睡著了,還是在裝睡覺。
“玉音,你的一雙手好白淨,好像沒有搞過勞動……”還是民政幹事先開了口。開過口又埋下眼皮好後悔,沒話找話,很不得體。
芙蓉鎮 滿庚哥和芙蓉女(2)
“哪個講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傘,不曉得哪樣的,就是曬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繭……”客棧老闆的獨生女聲音很輕,輕得幾乎只能自己聽見。但民政幹事也聽得見。
胡玉音有點委屈地嘟起腮幫,想向滿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卻不聽話,要伸不伸的,麻起膽子才伸出去一半。
滿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繭子摸一摸,但手臂卻不爭氣,伸到半路又縮了回來。
“玉音,你……”滿庚哥終於鼓起了勇氣,眼睛睜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著秀麗女子,眼神裡充滿了訊問。
玉音吃了靈芝草,滿庚哥的心事,她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