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已被塞得嚴嚴實實的坐艙,艙內擠著幾百位無精打采的乘客。我們小心地跨過放置在走道上的土豆和白菜,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們的座位就在窗子底下,但是視窗像枚小圓鏡,你必須把整張臉都貼上去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色。
汽笛拉響了,輪船發抖了一陣,窗外的景物開始向後移動。我步出船艙,在輪船右側的船舷旁站定。太陽已經升離海面,陽光透過蓮蓬般的雲團,噴淋出千萬束光芒,像水一樣灑在微波盪漾的海面上,反射出無數金銀般的碎片。身後的碼頭漸漸遠去,定海變為一個灰色的貝殼,最後消失不見。輪船駛向越來越遼闊的大海,像一把白色的巨刀把平坦的海面劈成兩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波浪互相撞擊,綻出千萬朵細碎的浪花。浪花飛過船頭,打在我的臉上,在眼鏡片上凝結成白色的小鹽粒。
我回到船艙。阿堅埋頭伏在那裡。這傢伙,居然睡著了。
我坐了一會兒,他醒了,一邊搓著眼睛,一邊說:“你精神這麼好!”
“是的,我一點事情都沒有。事實上,我從來沒這麼舒服過。我見到了真正的大海。”我說。
我再次步出船艙的時候,腳步有點搖晃。輪船已經駛到外海,海浪起來了。我在船舷兩側散了一會步,然後揹著手,像一位視察的狗官走進各個臥鋪艙。那裡一片死寂,所有的乘客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前放著黑塑膠痰盂,有些痰盂已經吐滿了穢物。我沿著一道鐵製的樓梯一直往下走到底艙。底艙有股尿臊味,亮著昏暗的電燈,角落裡堆著腳踏車,地板黏糊糊的,上面鋪著五六張席子,睡著人。
我像特務一樣巡視著,陸續發現了洗臉間、小賣部、廚房和廁所。我站在一道製作考究的木樓梯前,樓梯口掛著一塊醒目的鐵牌:“旅客止步”。但是這塊鐵牌無法止住我繼續往上走的慾望。船長就在上面,我要去和他談談,我想著,向上邁開了堅定的步子。這時迎面走下一位穿制服的大漢,那雙大腳幾乎要朝我的腦袋踩下來。他厲聲喝道:“幹什麼!”
我嚇了一跳,轉身就走。走開幾十步,回頭一看,發現大漢還立在樓梯邊,虎視眈眈。
我回到船艙,阿堅綣縮著躺在椅子上,我對他說:“浪已經很大了。”
阿堅說:“這連‘浪’都算不上。”
我坐著,開始全心全意地感覺那浪,它存在著,喘息著,翻卷著,就在輪船底下,像一條正在遊動的大魚。輪船駛上它斜坡般的脊背,然後迅速滑落下來。我飄飄欲仙,但是緊接著一陣暈眩。阿堅說:
“漁民把暈船叫‘醉浪’,因為那感覺有些像醉酒。”
醉浪?很有詩意的一個詞,不知是哪位天才漁民最先想出來的。但是我說不出話。從胃裡冒上一連串的氣泡,和未說出的話混合在一起。
“醉浪不比醉酒。有一個參軍不久的水兵,第一次出海就醉了,他忍受不了,就跳海自殺了。”阿堅說。
我不能再聽他說了。我得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起來對付那種難受的感覺。在我斜對面的座位上,睡著一位穿皮衣的中年男子,大概正做著美夢,臉上露著笑容。後來他醒了,慢慢地欠起身,我以為他要和對面的同伴說話,誰知他卻突然噴出東西,開始了瘋狂的嘔吐。我產生了恐懼。有隻手偷偷地伸過來,想拿走我的胃,我發現了,便和他爭奪起來。我的胃就這樣被拉扯著。它像一隻沼氣池,不斷地往上冒泡,氣泡堵在喉嚨裡,每隔片刻就“嗝”一聲衝出來。
我試圖做一些深呼吸,但是船艙裡的空氣汙濁不堪,大概早已充滿了別人的氣泡。
“你的臉色不大對。”阿堅說。
“馬上就會好的,”我說,“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走到前後船艙之間的過道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