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篤才躺在硬磚砌成的床上,身下鋪了一層薄薄的褥子。
提刑司的監室慣來冬冷夏熱,此時正值夏秋交際,秋老虎厲害得很,大中午的,哪怕這地方不見天日,一樣已經熱得人全身是汗。
陳篤才只覺得自家後背都要被漚得生出痱子來,腋窩、頭上更是溼漉漉的,有些說不上來的麻癢,彷彿有什麼活的東西在哪一處跳來跳去的,是汗在皮肉上醃漬久了,與那腌臢的褥子黏在一處,生了蝨子。
被關在監室之中近月,他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估計時辰,縱然此處沒有太陽,更看不到影子,他心中依舊隱約有些概念,便在心中默唸著數,果然,還未數到一百,外頭便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十分熟悉。
陳篤才坐起身來,認認真真的地整了整儀表。
——士人不可無禮。
他早不是從前的灌園子,哪怕此時身為階下囚,他依舊要對得起自己士人的身份。
監室的門被開啟,一名獄卒走了進來,也不往裡頭多走幾步,只站在門口處叫了他一聲,又道:“官人傳你出去。”
語氣冷冰冰的。
數一數二十多天的牢獄生活,幾乎日日都要被審訊,陳篤才早已習慣,然則他心中並不發憷,只站起身來,抖了抖袍子,跟在那獄卒後頭走了出去。
——已經扛了接近一個月,算算時日,再拖一陣子,外頭也應當有動靜了。
雖然一直被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壓根沒有辦法知道外頭的情況,每日除卻審訊,甚至沒有人同他說話,可陳篤才腦子依舊清醒得很。
眼見就要走到往日審訊的地方,他放慢了腳步,正要站定,等那獄卒推門,然則對方卻並沒有停下來,反而繼續往前走,邊走還不忘邊回頭看了陳篤才一眼。
兩人走進了不遠處的另一間房。
木門推開,映入眼簾的不是從前簡單的只有一張桌子,三四張椅子的佈置,卻是非常熟悉的擺設。
桌案、椅子、書架、櫃子、木箱——分明是京城裡頭尋常公廳的樣子。
陳篤才在京城部司裡頭任過官,任官時間並不短暫,他被關在監室之中近月,面上沒有什麼異常表現,其實心中已經十分焦躁,此時一見這佈置,就莫名的生出了一種熟悉的感覺,整個人都放鬆了不少。
他抬起頭,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桌案後頭坐著的人。
——這大半個月,幾乎都是固定的四個人輪番審訊,雙方都十分熟悉對方的套路,看一看今日輪到的是誰,他也好心中有個底。
然而出乎意料的,桌案後頭坐著的不是原來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甚至也不是提刑司中的其餘官員,卻是一個熟人。
陳篤才大驚之下,竟是忘了當要怎麼稱呼,脫口便道:“顧延章!”
聲音裡頭且驚且怕。
他那三個字才說得出口,立時便醒悟過來,連忙想著要往回找補。
顧延章坐在桌案後頭,只當做沒有聽見,指著對面的椅子對陳篤才道:“陳官人,請入座罷。”
桌子上只擺著一個不大的茶壺,另有三個茶盞。
顧延章先看了看陳篤才的面容,見他面色蒼白,一張臉還有些腫,眼睛下頭帶著青黑,裡頭血絲清晰可見,滿臉皆是倦意,便知道此人應當很長時間沒有睡好覺了。
他對著一旁的人道:“給陳官人打盆水來。”
陳篤才這才把注意力轉了過去,留意到坐在顧延章身旁的乃是一個年輕的官員,看著也有些眼熟,好似是這一回一併到雍丘縣巡察的。
那官員動作很快,不多時,便打了一盆水進來,正要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卻聽顧延章又道:“送去隔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