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這些人會逃到這裡來。”視線瞟向城下的另一處野火,滿面塵垢的男女老幼相依相伴著,時不時發出嬰兒的低嚎。
“可逃到這兒也沒用啊,官府是不準災民進直隸的,萬一有疫情傳到了皇都怎麼辦。”
“也是。”
“做什麼你。”拉住欲起身的她,上官意低道。
餘秭歸攥緊了饅頭,看向野火那頭一個哭鬧乞食的小娃娃。
“你信不信,只要你走過去,那些人就會變成惡狼,連那個看似不行的小丫頭也能長出爪來,搶得你一文不剩。”
上官意低聲厲道,見她重新坐下,這才鬆了口氣。
“子愚,我信。”過了好半天,她幽幽開口,“人餓的時候只有獸性,這點我再清楚不過。”月眸緩緩上移,對上他的雙眼,“我曾流浪了一年,搶人和被搶都經歷過,只是這種滋味不太好受,尤其當你變成人以後。”
他微微一笑,側身擋住她難以抑制的望遠視線,語調是從未有過的柔。“要看就看我好了。”
她果然撤了視線,只聚精會神地凝著他。
今夜無月,月光卻映在她的眼裡,清澈而瀲灩,未染男女之情。看得他心尖發軟,連帶著目光也溫軟起來。
“秭歸,我年幼時也有這麼一兩件不順的事。”
這一語果然轉移了她的心思,見她提了興趣,他又道。
“你信中曾說蜀中大戶遭竊,官府不抓盜賊,反而把大戶圍住,認定他家是窩贓戶,可是?”
“嗯,開始時我也奇怪,後來我夜探府衙,這才發現官府和江湖中人勾結。江湖人盜寶,官府訛錢,一根蠟燭兩頭燒。”她輕道。
“這叫‘賊開花’,是官府敲詐富戶常用的把戲,上官府也不例外。”見她鎖眉,他心頭一跳,“不是我,是我爹在世的時候。”
聞言,秀眉這才舒展,原來她真在擔心他。
小小的竊喜一下,上官意繼續道:“與其說商人,我爹更像是個正直書生。他只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肯交納‘洗名錢’,卻不知清濁不在自己,而在於‘官’字的那張口。官府在玩這種把戲的時候,向來只找那些家中無人作官、沒有後臺的富戶。上官府落戶金陵不過兩代,根基未厚,正是他們眼中難得的肥肉,而我爹的硬骨頭正中他們下懷。”
她聽得入神,髮尾快燃著火星也不自知,他捻住細滑的髮絲,於指尖輕撫。
“不用畫押,就按上了窩藏賊寇的罪名。我爹下到縣衙刑司,吏胥將他鎖在夜壺旁,告訴他若想舒服就交定錢。下械具五兩,出老監二十兩。若想進那乾淨點的獄監,進屋十兩,去掉鏈子十兩,打地鋪十兩,睡高鋪二十兩。想不喝餿水,那每回再加五十吊錢。偏我爹是個硬脾氣,待我疏通了衙役下獄去看他,他還在老監裡,家裡給的銀子他分文不用,結果就只剩半口氣了。我爹臨終的時候還以為是天理讓他重見天日,卻不知上官府賣掉了大半商鋪才給了他全屍。若老頭地下有知,一定會跳起來罵我是不孝子。”
柔荑輕輕揉搓,他不由低笑。這姑娘,他又不冷,她暖他什麼。雖這樣想著,大手幾不可見地顫了下,仍是回握。
“‘官斷十條路’,這便是天理,他讓你生就生,讓你死便死。就像這些災民,走到哪兒頭頂都有個‘官’字,而‘官’的頭上‘皇’字。這世道就是這樣,誰也救不了。”
她微微頷首,而後又想了想。“所以才有禁刃令麼?”
他眼眉一挑。
“因為江湖不在這‘皇’字底下,連‘賊開花’也只是和官府聯手,卻不是官府的附庸。‘身懷利器,殺心自起’,禁刃令禁的不是手中刀,而是心中刃。”她略偏臻首,唇瓣含抹輕嘲,“皇帝也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