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共產黨員,排級幹部。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給她這麼個說法。
他又說他們必須懸崖勒馬。再不能這樣下去太危險,部隊有鐵的紀律。小穗子沉默著,要把他給的說法吃透似的。然後她忽然振作起來,幾乎是破涕為笑的樣子開了口。
“那如果我是幹部呢?”
冬駿頓了一下說:“那當然沒有問題。”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勁抓住“沒問題”三個字,迅速提煉三個字裡的希望。她幾乎歡樂起來,說:“那我會努力練功,爭取早一點提幹。等到我十八歲……”
“不行。”他說。
他這麼生硬,連自己都嚇一跳。他換了口氣,帶一點哄地告訴她提幹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好好練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個受監管的父親。再看看她的本身條件,練死也練不成臺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籌碼,又不響了。
他說:“我們還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識到他剛才那句話比任何絕情話都絕情。
她就那樣一身舊練功服,站在雨中,這個失寵的十五歲女孩。那時我們都認為她是沒什麼看頭的,欠一大截髮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練功了。”冬駿交代完工作似的,轉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聲:“冬駿哥!”
她一急,把密信裡對他的稱呼喊了出來。
他想壞了,被她賴上可不妙。話還要怎樣說白呢?
她穿著布底棉鞋的腳劈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裡吐著白色熱氣,飛快地說起來。她說不提幹也不要緊,那她就要求復員。她的樣子真是可憐,害臊都不顧了,非要死磨硬纏到底,說如果她不當兵,是個老百姓,不就不違反軍紀了嗎?只要能不違反軍法,繼續和他相愛,她什麼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樣當上兵的。太艱難的一個過程,她卻要把什麼都一筆勾銷,只要他。練功房的琴聲散在雨裡,急促的快弓聲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還能怎樣進一步地無情。他剛才還為自己的無情而得意。我們那個時代,無情是個好詞,冬駿覺得自己別的都行,就是缺乏這點美德。
“冬駿哥,我馬上就寫復員報告!”
冬駿一把把她拉到傘下,手腳很重。他心裡恨透自己: 真是沒用啊,怎麼關鍵時刻來了這麼個動作?他說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個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軍人的神聖職責還重。最後他說:“好好當你的兵,就算為了我,啊?”
小丫頭把這一切看成了轉機,立刻緊緊抓住。眼睛那麼多情,和她孩子氣的臉奇怪地矛盾著。他再一次想,他怎麼了?怎麼和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戀愛上了?她的多情現在只讓他厭煩。整樁事情都讓他難為情透頂。
可她偏偏不識時務,盯著他說:“好的,好好當兵。那你還愛我嗎?”
“這不是你眼下該考慮的。”他聽自己嘴裡出來了政治指導員的口氣。
“那三年以後考慮,行嗎?”
練功房的大燈被開啟了。光從她側面過來,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為自己在這雙眼睛裡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過。小提琴的音符細細碎碎,混著冬雨冰冷地滴在面板上。在這樣一個清晨,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失戀,他也要為此心碎了。必須更無情些,那樣就是向堅強和英勇的進步。
“冬駿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長大;如果那時你不愛上別人……”
他不敢看她,看著自己濺著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汙的布棉鞋。他不要聽她的傻話。
“如果你那時愛上了別人,我也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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