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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光妝,弄成一副丑角面譜,向他微仰著臉,表達她傻呼呼的肅然起敬。結滿橙果的枝子全墜到地下,金晃晃的幾乎封了路。文工團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後混在通訊營和警衛營的兵力中參加秋收。他語塞了,她也語塞了。然後她扭頭順著來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她跑那麼大老遠,就來說一句傻話。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頭,兩邊的金黃橙子反射出午時的太陽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點詩意也沒有,不過他也感覺這是極抒情的一剎那。她說她真的沒想到,他是從那麼偉大的家庭裡來的。偉大這詞不能亂用,他玩笑地告訴她。她對他頂嘴說,就亂用。接下去,她和他讓太陽和橙子的金黃|色烤著,足足站了半分鐘。小丫頭白一塊紅一塊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樣不可思議地打動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憐的詞彙量,這一刻卻想起“楚楚動人”來。

那以後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聽她在馬路對過叫他。她斜揹著挎包,辮梢上扎著黑綢帶,腳上是嶄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馬路,說她新裡子新面子的要去哪裡。她說她原來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給家裡,現在照不成了。他問為什麼。她把他往一個街邊小吃鋪引,然後轉過身,手掀起軍裝後襟,說有人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軍褲上抹。他一看馬上明白了,嘴裡出來一句“畜牲”。然後他問她,哪路公共汽車。她指著車站牌子,說她剛剛下車。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輛腳踏車追殺上去。他聽她說車裡怎樣擠得不像話,有人腳乘上車身子還在窗外。他把臉轉向她,說她怎麼那麼遲鈍,讓人家把她軍裝當抹布,他說抹布還好些,當了解手紙!

她看著他,完全是個躲揍的孩子。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臉有多兇。他對站在馬路對過等他的幾個男兵揮揮手,要他們先走,他隨後趕上去。他撕下半張過期的“宣判書”,把紙搓軟。他動作牢裡牢騷,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惱火從哪裡來。

她嚇得一聲不吭,要她怎樣轉身就怎樣轉身。他用搓軟的“宣判書”將她的軍褲擦乾淨,手腳還是很重。似乎她的純潔和童貞有了破損。亦似乎那份純潔是留給他的,突然就讓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又狠狠擦幾遍。嘴裡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後到人多的地方不準東張西望,也不準跟陌生男人亂對眼神。

她問哪個陌生男人。

他說他哪知道是哪個,就是在她背後搞下流勾當的那個。

“擤鼻涕的勾當?”她問。

他苦笑了。沒錯,她只有十四歲半。他說小丫頭,現在跟你講不清楚,你去問問你們副分隊長。他曉得自己大紅臉一張,又說,等你長大一點,自然就懂了。

她說我就是要現在懂。

他說你現在懂不了。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噁心地捻著汙染了的手絹,把它扔進街邊氣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說他絕不會講的,他可不想教她壞。

她有一點明白了,楞楞地站在那裡,看大群的蒼蠅剎時落在那塊手絹上。

街上什麼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樂。他心裡的噁心還在,憤恨也還在,卻覺得一陣迷醉。這是件隱秘的事,醜惡是醜惡,她和他卻分承了它。它是一堂骯髒卻不可缺的生理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

事後他一想到小丫頭混沌中漸漸省事的面容,就衝動得要命。然後就到了那個晚上,他從電纜邊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裡的一瞬,驚異地發現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樣柔細,一個剛剛抽條的女孩。他從來沒有那樣心疼過誰。他直到把她輕輕一推,送上舞臺,才意識到自己從救下她手就一直沒敢離開她。眾目睽睽,他不顧自己對她的疼愛太露骨。

他們的書信戀愛從此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