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現在要來了鬼子,老百姓不大肯掩護幹部的!”要不是她兒子白了她一眼,趕緊拿話打岔過去,肯定還會說得明白些。
她還總算是有勇氣的,敢去找這位縣委副書記,要他站出來講幾句公道話;敢於大鬧公堂,弄得他至今還耿耿於懷。然而大概還是縣太爺官大一品壓死人,以致弄得這個不算太屈服的老百姓,想說又不敢說,不敢說又忍不住要說,吞吞吐吐,欲蓋彌彰,其實,老林嫂並不是這種含含糊糊的人。
但是,她那張嘴確實被鉗制住了。
於而龍想:我活了六十年,歡樂與痛苦,笑聲和淚水,成功與失敗,順利與挫折,都一筆一畫地寫在歷史上的。老嫂子,當真理的嘴被貼上封條的時候,你一個人為我喊的聲音再高,也擋不住那滿世界的喧囂,就像鬧蝗災那樣,沙沙的蝗群,鋪天蓋地而來,把整個藍天都遮黑了,能把所有綠色的植物啃個精光。你一個烈屬何其渺小,能挺得住那瘋狂的,吞噬一切的天災麼?那沙沙的咀嚼著人類良知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了起來——
“於而龍,蘆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麼犧牲的呢?”
“你們怎麼出賣沼澤地的地下縣委會?”
“為什麼你和蘆花遲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麼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為什麼被捕?為什麼投降?”
“為什麼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腦袋,優待你?”
“為什麼?”
“為什麼?”
啃吧!啃吧!蝗蟲啃的是綠葉,而兩條腿的蝗蟲卻在啃齧著每一個善良人的心。
“唉!”於而龍想:我應該早點給她寫封信,告訴她不必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位縣委書記的氣了。但是,話說回來,那時的於而龍或者窮於應付;或者壓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援當回事,這封信肯定是不會寫的。現在,老林嫂那顆善良的心,就像這明鏡似的石湖那樣,也使他自己看到了靈魂上的灰塵。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話,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懺悔的話,也只能在他們面前低頭!
老林嫂,她有一顆多麼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隊扯起紅旗以後,老林哥一直管著整個支隊的糧秣輜重,根本就顧不了家。老林嫂要餵飽那幾張嘴是相當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樣,風裡雨裡地出湖捕魚,而且還嫌受罪不夠似的,後來又把於蓮抱了回去。可她實在是個太累贅人的孩子,從小几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長大的。有什麼辦法呢?她要撐船,她要張網,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還要走村串舍,為她背脊上的寶貝,去尋找那些有奶水的媽媽,討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頓,離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華里開外,計算一下吧,整整兩年啊,不論颳風下雨,不論天寒地凍,她揹著小於蓮,一步一步地在泥濘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澤地裡,跌跌撞撞地著、走著,有時候不得不手腳並用,才能爬上那陡峭的堤岸,而蓮蓮還不住聲地哭鬧,在乾媽的脊背上扭動掙扎。
“乖乖,別哭,快啦,快到啦……”
那種場景,於而龍現在一閉眼,立刻閃現在腦際。有時情況好些,條件許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隊來;一旦緊張起來,戰鬥頻繁,她準會把於蓮抱回家去,而且總是給蘆花說:“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著。”
於蓮如今活著,可老林嫂的兩個兒子呢?
石頭,她的頭生子,是在石湖殘酷的階級鬥爭中,最早犧牲的一名小戰士,他死得那樣悲慘,至今,於而龍還記得老林嫂坐在井臺上,舀著一瓢瓢水,沖洗小石頭破碎屍體的情景。那血跡斑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