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你的福,我的老姐姐!”
獵狗一定是經常陪老林嫂到過這裡的,它像嚮導似的走在前頭,要不是它,在這密草亂樹的沙洲上,恐怕很難到達目的地吧?
他們不知走了多大一會兒,其實也未必走得很遠,因為縱橫交岔的溝溝浜浜,就好像鑽進了迷宮似的複雜多端,繞來繞去,好不容易來到了似乎是沙洲的腹地了。呵,一棵高大亭立的苦楝樹出現在他們面前,老林嫂止住了步,回過身,凝視著他,那疑問的眼光,好比一道測驗題,等待他的答覆:“還認識這棵苦楝樹不?”於而龍當下真想不出,倒不是他貴人多忘——原諒他吧!老林嫂,破船多攬載,他已經負擔了超過他載荷量好幾倍的苦痛。許多記憶都成了壓在檔案庫最下面的陳舊資料,必須努力翻檢一陣才能找尋到的。確實,愣了好一會兒,一個在襁褓中嬰兒的哭聲,在他耳邊響起,呵,他認出來了,馬上,記憶的倉庫開啟了一扇門,哦,往事全部湧到眼前。
在他女兒呱呱的哭聲裡,似乎看到了蘆花產後虛弱的面孔,長生抱著蓮蓮躲閃的可憐樣子,還有老林嫂拎著鰻鱺要同他拚命的神態。苦楝樹啊苦楝樹,軀幹仍是那樣潔淨,枝葉仍是那樣蔥綠,而且還保持著三十年前那副剛直不阿的姿態,挺立著,不向誰諂笑,不向誰折腰。這位歷史見證人惟一的變化,只不過那時是棵幼年的樹,如今長成材了。終於,他完全辨認出這棵老朋友了。
老林嫂相信他認了出來:“記得嗎?”
“當然。”
“沒忘?”
“哪能,蓮蓮就在樹底下窩棚裡生的。”大凡一個特定場合,能勾起一個人既有歡樂,又有苦痛,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時,通常人們是習慣先去回憶那帶點甜味的往事。
“哦,你還記得我和蘆花搭的窩棚,二龍——”她的思路還循著划船的路線追尋:“蘆花把你從黑斑鳩島背到這裡,在窩棚裡整整暖了你兩天兩夜,別人都說你死了,可她到底救活了你的命,是啊,二龍,可她,就在這兒送了命……”突然間,她扶著苦楝樹,大聲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喊叫著:“ 蘆花,蘆花,我的好蘆花,你看見了嗎?你睜開眼看看,是誰來啦!蘆花,是你的二龍,我把他給你領來了……”
她跌坐在那裡,倚靠在樹幹上,兩手拍著地,放聲地嚎啕大哭起來。
老林嫂的哭聲,那悲憤無淚的哭聲,壓倒了印象裡新生兒蓮蓮的呱呱啼叫,甜蜜的回憶像鏡頭轉換似的化去,管你願意不願意,那陰慘的、暗淡的、苦澀的、痠痛的畫面,一個接一個地推過來。
——本來嘛!能叫你歡樂的東西不會多,而引起你傷感的東西,是絕不會少的。游擊隊長同志,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呵!於而龍這才看出,根據鵲山的方位辨明瞭,正是在這棵苦楝樹底下,度過了那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農曆新年,度過了他那歷史上最陰暗的大年初一,終生難忘的一個悲慘日子。
那是一個天色陰沉,兵荒馬亂的春節,連遠處傳來的鞭炮聲,也是喑啞的、無精打采的。自從三王莊一戰失利,石湖支隊和當時全國各解放區轉好的形勢不同,反倒處於敗局之中。石湖成了真空地帶,敵我雙方在對峙著,相互揣摸著對方下一步的意圖。支隊派出去的偵察員,和縣城下來的武裝特務經常打遭遇,於而龍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隱蔽在沙洲原來蘆花搭的窩棚裡養傷。
傷勢使得他根本無法轉移,再經不起折騰,何況局勢緊張。最後,謝若萍——她那時是支隊的衛生員,也不堅持送後方醫院了,因為指導員的話,還是叫她敬重的:“ 百把里路,顛到那兒就沒命啦!”
一個冰涼的,找不到一絲溫暖和笑意的春節,匆匆地來臨了。誰都明白,年節是為有好心情的人,和口袋裡有鈔票的人準備的,對於焦頭爛額的游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