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走,而是追趕什麼來不及地往前跑了。
在現代漢語口語裡,他,她,它,是很難明確分辨出來,除非那實指的第三者在場。水生,是個精明的人,但也無法剖析得出,珊珊娘拚命追趕的是人,是鬼,還是野獸?他搖搖頭,懵懵懂懂地操起槳,望著那幾塊暗淡的,已經失去光澤的銀洋,繼續往前劃去。
她怎麼啦?水生由不得納悶。
年輕人怎麼能知道湮沒在歷史長河裡的往事呢?她剛才瞥見了一個鑽進了樹叢裡的人影,雖然,也許像照相機快門那樣,只是五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那樣喀嚓一下,卻在珊珊娘腦海裡那張底片上曝了光,留下了無法泯滅的印象。因此,她不得不追蹤而去,儘管那只是一個背影,一個熟悉得無法再熟悉,所謂虎背熊腰,姿態軒昂的背影。
難道人的背影,當真的一生一世都不會變嗎?
第五章 (8)
獵狗悄悄地跑在他們前頭,像狐狸一樣,無聲地把梅花似的足跡,印在密林間潮溼的沙土小徑上。
沙洲,鬱鬱蔥蔥,闃無人跡,除了嘰嘰喳喳的鳥雀,的昆蟲,這裡是靜謐的,幽深的,又似乎是格外恬淡安詳的。但是,黑子,那條來到了原野裡,回覆了天性的獵狗,總是豎起鼻子,嗅著空氣裡令它不肯寧靜下來的味道。
於而龍嗾喚它過來,摩摩它的腦袋,又放它前面跑了。他對於漁獵這類戶外活動,有著天生的興趣,所以什麼漁具,釣餌,銃槍,獵犬,以及誘鳥的颭子,捕獸的夾子,都研究過,而且挺在行。在這方面,他自認是個天生的騎兵,是屬於大自然的。不用分說,從這條興奮不安的狗,它的動作,它的表情來看,在周圍不超過一千米的方圓面積裡,準有一個生人,或者一頭野獸。
它又仰起了頭,站立著,嗅著空氣。
誰?於而龍想:除了他們活了一個甲子以上的人,還有誰對這密不通風,蠻荒難治的沙洲發生興趣呢?
他們低著頭,鑽進愈來愈密的狹窄路徑裡,有的地方只好低著頭,側著身子透過,有的地方乾脆連路都長滿了草木,枝椏交錯的雜樹,彼此糾纏到一塊去了。盤根錯節的藤蔓,纏繞不分地扭結著,一人來高的蒿草,杞柳,像堵牆似的擋住去路。還有刺人的荊棘,蒺藜,和碰不得的蕁麻,處處設定下障礙,於而龍像鑽進籠子裡一樣,感到氣悶。
當年,游擊隊長躲在這裡,可不是氣悶,而是覺得安全,就像雞雛躲進老母雞的翅膀下,使兇惡的老鷹再也無可奈何的脫險感。那時候,無論大久保怎樣窮追猛趕,只要鑽進沙洲的青紗帳,用今天的生活用語形容,好比在保險櫃裡那樣穩妥可靠。因此,恨得敵人咬牙切齒,每年冬天都要來放火燒荒,可頂個屁用。“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灰燼是最好的鉀肥,來年草木長得更加旺盛,敵人甚至從你身邊比肩擦過,也未必能發覺。
然而,他現在覺得氣悶了。真奇怪,當年可並不如此。他想,要是沙洲有某種靈性的話,恐怕也會有點失望吧?“ 於而龍,於而龍,有些東西你是永遠也不該忘的,那就是人民,土地,祖國,和偉大的黨,希臘神話裡的安泰,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呢?”他勉勵著自己:“於而龍,往前走吧,把兩隻腳實實在在地踩著這塊母親也似的大地上,勇猛地朝前走吧!”
“累了嗎?”老林嫂關切地問。
“不。”
“看你滿頭汗,身子骨有點虛弱呢!”
“是這樣!”他承認,可又補充了一句:“ 今後會結實起來的。”
他相信,經過蔯煉的鋼鐵,去掉雜質,會更堅硬的。
老林嫂鍾愛地看著這位老兄弟:“ 沒問題,還蠻能再打十年遊擊!”她似乎覺得這隻石湖魚鷹又恢復了早年的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