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豈梁的鞋子洗乾淨,然後她在水面上照了照自己的面孔,月光下的水面平靜如鏡,可這麼大的鏡面也映不出她的臉,她的臉消失在水光裡了,她看不見自己,剎那間碧奴不記得自己的臉是什麼樣子了。她努力地回憶自己的模樣,結果看見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蒼老的臉,那張臉上一片淚光,眼睛充滿了不祥的陰翳。碧奴跪在水邊撫摸自己的眼睛,她記得自己的眼睛是明亮而美麗的,可是她的眼睛不記得她的手指了,它們利用睫毛躲閃著手指的撫摸,她撫摸自己的鼻子,桃村的女子們都羨慕她長了一個小巧玲瓏的蔥鼻,可是鼻子也用冷淡的態度拒絕了她的撫摸,還流出了一點鼻涕,惡作劇地粘在她的手指上。她蘸了一滴河水塗在皴裂的嘴唇上,她記得豈梁最愛她的嘴唇,說她的嘴唇是紅的,也是甜的。可是兩片嘴唇也居然死死地抿緊了,拒絕那滴水的滋潤,它們都在意氣用事,它們在責怪碧奴,為了一個萬豈梁,你辜負了一切,甚至辜負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辜負了自己的美貌。碧奴最後抓住了自己蓬亂的髮髻,髮髻不悲不喜,以一層粘澀的灰土迎接主人的手指,提醒她一路上頭髮裡盛了多少淚,盛了那麼多淚了,碧奴你該把頭髮洗一洗了。
百春臺(3)
碧奴不記得自己是否哭過了,摸到了頭髮她才摸到了淚。她突然想起來離開桃村之後還從沒洗過頭髮,就拔下髻簪,把一頭烏髮浸泡在水裡了。她的臉貼著水,貼得那麼近,還是看不見自己的臉。河裡的小魚都來了,它們從未遇見在月下梳妝的女子,以為在水中浮蕩的是一叢新鮮的水草,小魚在水下熱情地啄著碧奴的長髮。碧奴知道那是一群小魚,她想看見水下的小魚,但豈梁的臉突然從水面下躍出來了,然後她感覺到了豈梁靈巧的手指,它們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頭髮。她忘記了自己的模樣,但豈梁是不可遺忘的。她記得豈梁的臉在九棵桑樹下面盡是陽光,開朗而熱忱,在黑暗中則酷似一個孩子,稚氣靦腆,帶著一點點預知未來的憂傷。她記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伺弄農具和桑樹,粗糙而有力,夜裡歸來,她的身體便成了那九棵桑樹,更甜蜜的採摘開始了。魯莽時你拍那手,那手會變得靈巧,那手倦怠時你拍打它,它便會復活,更加熱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豈梁的手,也思念豈梁的嘴唇和牙齒,思念他的粘了黃泥的腳拇指,思念他的時而蠻橫時而脆弱的私處,那是她的第二個秘密的太陽,黑夜裡照樣升起,一絲一縷地照亮她荒涼的身體。她記得豈梁的身體在黑夜裡也能散發出灼熱的陽光,這牢固的記憶最終也照亮了異鄉黑暗的天空,照亮了通往北方的路。碧奴最後從水邊站起來,向北面張望,看見的是一片樹林,惟一一條通往北方的路,藏在那片樹林裡。
樹林深處搭滿了零亂的草棚,黑漆漆高高矮矮的一大片,都在風中顫索,夜風吹來了混雜著人畜便溺的臭味,還有什麼人疲憊的鼾聲。只有一座草棚簷下掛了一盞馬燈,碧奴不知道那是不是路人們說的衡明君的馬棚,她藉著馬燈暗淡的光暈朝棚子裡張望,偌大的棚子裡空空蕩蕩的,三匹白馬站在食槽前嚼食著夜草,銀白色的馬鬃在黑暗中閃著高貴的溼潤的光芒。碧奴去推馬棚的柵門,柵門後一個黑影一閃,一個冰涼的鐵物不輕不重地落在她的手上,竟然是一把鐮勾。驚駭之下,她看清楚是一個赤裸上身的老馬倌,佝僂著腰埋伏在暗處,就是他用鐮勾壓住了她的手。
告訴過你們了,誰也不準進馬棚,再來把你當偷馬賊論處。老馬倌把鐮勾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惡聲惡氣地說,偷百春臺的白馬,要殺頭的!
……
鹿人
男孩們把碧奴拖到了羊舍裡,被吵醒的羊倌拿了根木棍來打人,看見地上的碧奴就把棍子扔掉了,他眥著牙齒笑起來,說,我以為你們抓了頭野鹿呢,沒想到是抓了個人來,還是個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