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嗇活路和氣力。當下他揣了一個饃,推車一口氣走了十幾里路,黑黢黢裡,不停有人影從後邊超過他,刷刷疾行,馬栓看不清人數,擦肩去時,只覺得氣緊。走到天亮,剛好到了城門洞口。兩個兵正打瞌睡,見了馬栓,跳起來拿槍指著他,槍栓拉得嘩嘩響,大叫:“幹什麼的?”馬栓說,賣櫃子。一個兵踢了他一腳,另一個兵給了櫃子一OCTOBER槍托,馬栓身上利器、鈍器俱無,櫃子空空如也,兵就罵:“媽的×,晦氣,大清早遇見活棺材!滾!”馬栓進了城,把立櫃推到平日他賣貨的茂源大街公輸班傢俱行。傢俱行還沒開門,他就坐在街沿上歇息。後來行人多了,對門的七香居醬園鋪、江漢大茶館都卸了門板,傢俱行還是沒響動。他有些餓了,就到茶館討了碗水,摸出饃來啃。太陽已升到天上,滿街的瓦屋和石板路都映得黃亮亮。吃了饃,他打了個大飽嗝,真是山響。老闆笑道:“嚇我一跳,還以為又放號炮呢。”正說著,十字街頭那邊一聲號炮響,接著是噹噹的鳴鑼聲,許多人發一聲吼,一齊奔過去。馬栓問:“做什麼?”老闆把花白辮子從前胸搭到左肩,說:“瑞總督殺革命黨。你我是大清的子民,亂臣逆黨,人人得而誅之,你說是不是?”馬栓正要說什麼,肚子裡一股氣衝上來,又打了個山響的大飽嗝。老闆搖搖頭,踱出來站在街沿上,踮了腳往十字街口望。
街口的人越湧越密,雜沓的腳步聲就跟大鼓般不停地擂,灰塵高高地揚起來,把陽光都攪混濁了,馬栓罵了聲日怪,心裡開始不踏實。他起初聽說革命黨跟梁山好漢差不多,是要替天行道的;但後來又聽說,他們其實是要把天捅破,自家坐江山。馬栓覺得這就很混賬,但又覺得十分了不起,譬如馬善人,七十歲了,霸人田產,還霸人妻女,誰敢在他跟前放個屁?要是遇見革命黨,怕早就一槍穿心了。不過,革命黨也是稀鬆平常的強盜罷了,沒三頭六臂,沒黑旋風開道,還是被瑞總督捉了來,一個個地殺。馬栓覺得瑞澄瑞總督還是十分可怕的,他有兵艦、大炮,十萬新軍,個個都配漢陽造。上個月,瑞總督還親自下鄉,平息了一場豬飼料引發的騷亂,並沿途炫示軍威。馬栓遠遠地望見過瑞總督,在一片刀槍簇擁下,步出八人大轎,登上戲臺子,把手一點,就見得旌旗飄揚,槍炮轟隆隆打得山搖地動。馬善人帶了小兒子,跟狗似的趴在地上,奉上萬民傘。瑞總督只把下巴一昂,看著天上。天是什麼?是天朝、是皇上,天意自古高難問啊!瑞總督就是天降在這土地上的神,掌糧草,也掌生殺。革命黨,人人談而色變,不也都被瑞總督揪了來砍頭!
馬栓正怔怔地出神,街口又是一聲號炮響,人群大亂,紛紛嚷著亂跑,本已混濁的空氣又暗了暗,繼而亮得炫目,逼得馬栓差點兒睜不開眼睛。他聽到有人在嘭嘭拍他的立櫃,竟然是公輸班傢俱行的小夥計,下巴、脖子全是汗。馬栓趕緊讓他把貨收了,夥計說:“今天不收貨。”馬栓又問老闆呢?夥計說:“老闆昨晚就被徵去收棺材了,”他伸起兩根手指頭,“兩百口。兩百口棺材啦!”馬栓說:“替誰收,瑞總督還是革命黨?”夥計臉上的大汗再次冒出來,他揮掌做了個切脖的動作,說:“革命黨,不得了,鬼頭刀連砍三個,一個喉嚨口還堵著菜糰子,一個血噴了七尺高,一個腦袋飛下來咬住劊子手的褲襠,活生生咬掉了他的卵!”馬栓後頸窩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起老婆的話,心下發急,就叫夥計快開鋪門,先把櫃子存進去,自己今天先回鄉下去,避開這趟渾水。夥計說好,就在身子摸鑰匙,上下里外摸完了,大叫一聲苦,說“鑰匙!鑰匙!鑰匙!我的鑰匙呢?!”他跳下街沿,低頭盯著石板尋,從街口退回來的人跟潮水似的,一下子就把他捲走了。馬栓也叫聲苦,抱住櫃子,不曉得咋辦。
捱到中午,人潮漸漸稀了,太陽也漸漸發燙,馬栓肚子餓了,身上冒了一層虛汗,就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