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的是熱氣。公寓裡的空氣讓人無法忍受,又悶又溼一片死寂,日日夜夜壓在我頭上,不管窗戶開得多大,連一絲微風都進不來。毛孔老是冒出汗來,連坐著也一身汗,只要稍微一動,汗水簡直像洪水般氾濫洶湧。我儘量喝水。我洗冷水澡,把頭放在水龍頭底下衝,用溼毛巾按在臉上頸上手腕上。這也只有聊勝於無的安慰,但至少我還能保持乾淨。那時浴室裡的肥皂已經縮成小小的白薄片,我得留到刮鬍子再用。而刀片也剩不多了,只好限制自己兩週刮一次,小心謹慎地把時間排在要出門買東西的時候。雖然這可能沒什麼關係,但努力保持門面多少會讓自己覺得心安。
最重要的是算好下一步棋。但那正是我最大的麻煩,我再也無能為力。我已經喪失預先籌劃的能力,無論多努力去想像未來,我就是看不到,什麼都看不到。惟一屬於過我的未來就是我現在的生活,而為了維持現狀所做的掙扎,已經逐漸摧毀生命的其他面向。我再也沒有任何構想。時機陸陸續續到來、不停推進,未來在每個時機猶如一張空無一物的白紙,佇立於我的眼前。如果生命是個故事,就像維克托舅舅常對我說的一樣,而且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作者,那麼我就是一面前進一面編故事。我的故事沒有情節,句子來到眼前才下筆,拒絕預先構思下一句。一切都很穩當順利,或許吧,但問題不再是我能不能絞出腦汁寫出故事。那部分已經完成了。問題在於筆沒水了,我能怎麼辦。
那把豎笛還在,好端端地放在盒子裡面靠在我床旁邊。現在想起來,我慚愧得不想承認,但我當初竟然差點沈淪到要把豎笛賣掉的地步。更糟的是有天甚至還拿到樂器行去估價。知道它賣的錢不夠一個月房租時,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卻是阻止我做出醜事的惟一理由。隨著時間過去,我慢慢明白自己差點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豎笛是我跟維克托舅舅間最後的聯絡,正因為那是最後的聯絡,正因為再也沒有舅舅的蛛絲馬跡,於是他靈魂的全副力量都包含在豎笛裡面。無論什麼時候看著它,我都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在我體內。那是一種憑藉,一片支撐我漂浮水面的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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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宮 1(16)
去過樂器行幾天後發生了一場小災難,差點害死我。在準備把兩顆蛋放進水裡煮時,蛋從指間滑落破在地上。那是僅存的兩顆蛋,我忍不住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碰到最殘忍最恐怖的事。兩顆蛋狠狠地摔在地板上。記得在它們緩緩流過地面的時候,我驚恐地杵在原地。像太陽一樣的半透明蛋黃嵌入碎片,突然之間到處糊成一片,軟軟一攤黏液夾雜著蛋殼碎片輕輕地顫動。有個蛋黃奇蹟似地倖免於難,但彎腰去舀的時候,它卻從湯匙上滑落破散。我覺得好像有顆星星在爆炸,彷佛有顆大太陽剛死寂。黃的散在白的上面,然後開始打旋,變成一團巨大的星雲,一團碎片組成的宇宙氣體。我再也受不了──這威力無法估計的最後一擊。這事發生時,我真的坐在地上大哭。
我努力收拾情緒,出門到“月宮”去大吃一頓。一點幫助也沒有。自憐自艾讓步給奢侈浪費,而我憎恨自己竟然敗給這種衝動。為了加深自己的厭惡,我先從蛋花湯開始喝起,心裡無法抗拒這個雙關語的固執邪惡。然後點了煎餃、一盤香辣明蝦跟一瓶中國啤酒。然而,這頓飯對我的好處完全被我思想中的毒素給否定。我差點被米噎死。我告訴自己,這不是晚飯而是最後一餐,這是他們在將死刑犯拖上絞架前所提供的食物。我強迫自己咀嚼、吞進喉嚨,記起羅利爵士寄給妻子的最後一封信中有這麼一句話:我的頭顱已經破裂。沒什麼比這句話形容得更貼切。想到羅利爵士的腦袋,被妻子儲存在玻璃瓶中。想到西哈諾的腦袋,被落下的石頭給砸碎。然後想像自己的腦袋裂開來,像掉在我房間地板上的蛋一樣到處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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