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老師所敬,自然不敢辭。”
柳從之言笑從容,霍方的神色卻遠無這般輕鬆,這老人看上去遠無昔日精神抖擻之狀,神情蒼老憔悴,看上去極為削瘦,然而手握酒杯,站得筆直,眼中含霜:“我剛才看見這一幕,便想起你昔年金榜題名,人人賞識豔羨,風光無限。昔日我愛你才華,覺得自己一手發掘了一個治世之才,倒是頗為自得。如今想來,悔恨萬分。”
霍方聲音極大,一時滿園寂靜,柳從之微微一嘆,笑道:“老師不必自責。老師提攜之恩,柳從之一生銘記,不敢絲毫有忘。那時我初出茅廬,滿懷抱負,也從未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成這般景象,昨日種種,俱如夢幻。”
霍方搖頭:“你非池中物,霍方不配做你的老師,你也不需如此叫我。”他神色一正,“柳從之,霍方今日在此敬你一杯,願你今後勵精圖治,事事以江山百姓為重,安內平邊,為千萬百姓開創太平盛世。”他說著閉了閉眼,而後直視柳從之,目光奇亮,一字一句響亮至極,“你需記住,你以清君側之名起兵謀反,乃是篡位之君,名不正言不順。你若耽於權勢色慾,荒廢朝政,魚肉百姓,就非但名不正言不順,更是罪大惡極,天理難容,人人得而誅之!你今日篡位奪權,屆時你之皇位也必然被他人篡奪,你信麼?”
霍方一口氣說完,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而後手一揚,將手中酒杯摔了個粉碎。
這番話說得極為出格,句句觸皇帝逆鱗,滿座大臣紛紛色變,神色驚駭莫名,有的簡直恨不得把霍方拽下去不讓這老傢伙再大放厥詞,惹怒天顏。不料柳從之臉色仍然不變,遙遙向霍方一舉杯,笑道:“霍老教誨,必不敢忘。朕必然時刻警醒,勵精圖治,以江山百姓為第一要務,絕不怠慢,自也不會予任何人可趁之機。”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含笑,掃了一眼惴惴不安的群臣,似乎意有所指。薛寅埋頭人群中,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柳從之手下的心腹之臣,一月前驚鴻一瞥的幾名柳從之麾下的心腹武將神色各異,表情都頗為複雜,有的眉頭緊皺,有的若有所思,不一而足。
柳朝看似太平,實則也是暗流湧動,情勢複雜。霍方人雖迂腐,看事卻準。
柳從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搖了搖酒杯,嘆道:“朕生於憂患,一生如逆水行舟,步步小心,只因棋差一步,屍骨無存。頭上懸劍,喉中含鐵,如此度日,說來辛苦,卻也快活得很……”他在手中空杯中倒滿酒,看向眼前,惋惜地搖了搖頭,“薛朝有如此忠臣,卻不得重用,著實可惜。老師一路走好。”說罷將酒杯一轉,酒水盡數潑灑在地,酒香四溢。
與此同時,他面前傳來“砰”的一聲,霍方嘴角溢血,臉色灰白地倒在了地上。
他喝下的是毒酒,這個老臣在宣京城破之時就結下了死志。
他如今並無官職,穿的是普通布衣,鬚髮皆灰白,白鬚染血,滿面皺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猶自睜著,死不瞑目。
偌大庭院,一片寂靜。
柳從之笑道:“事出突然,掃了諸位的興。今天就到這兒吧,各位可以走了。”
皇帝發話,其餘人哪裡還有留下來的興致,看到這一幕都覺得倒黴,麻利地退走了。薛寅身邊的護衛似乎一時不打算把他押回去,於是薛寅想了想,趁人走得差不多,走到霍方屍身前,緩緩為這老人合上了雙眼。
顧均磨磨蹭蹭,幾乎是在最後一波走的人裡面,回頭看到這一幕,眼圈一紅。
薛寅抬頭看了他一眼,無聲搖頭。
薛寅並不覺得這老人是對的,霍方忠誠,但是迂腐,食古不化,永遠走不出忠君愛國的圈子,一腔熱血報國,最終卻無力挽救民生凋敝,國破人散。
霍方難道不知道柳從之比薛氏皇族更適合做一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