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以往流逝在我生命裡的無數個黃昏,我渴望它能發生點故事,最好能讓我的生活起點波瀾,不再枯燥無味。可是天空晴朗,萬里無雲,母親告訴我,暴風雨來臨之前應該是烏雲密佈的。但此刻,我抬頭,只見天空遼闊高遠,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或許風雨還躲在某朵雲的後面吧。我這樣安慰自己,好給自己平靜如水的生活找一個勉強的藉口。生活本該有一些藉口的,我們總是這樣,讓藉口矇蔽日子,就像讓灰塵矇住了陶器一樣。一段漫長的時間過後,重新打磨,卻發現原本熟悉的生活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這樣一個冠冕堂皇的道理,是我在經歷了一段夢魘之後得出的。這樣一個夢魘,始於臨水街重複而單調的生活。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臨水街的生活節奏慢得像生了鏽的鐘表,看似沒有停止運動,卻走得生澀。臨水街上的每一個人,似乎表情都是僵硬的。我很少看到人們發出爽朗大聲的笑。每一個人總是沉默,不管是陰天還是晴天,即使是隔三岔五出現在臨水街上買粿汁的小販,他們職業性的吆喝聽起來也像被什麼隔噎著。抵達我耳朵裡的那些聲音過濾了一重又一重,最終成了某個午後慵懶的曲調。但是,我所熟知的那個挑煤老人卻不是這樣,他並沒有發出任何驚天動地的聲音,可在我聽來,扁擔搖晃發出的細微聲響卻令人著迷。它契合了某種旋律某種節奏,搖晃著我的黃昏我的蠢蠢欲動的心。我看到他每天勞作,扁擔韌性極好,兩頭的竹筐裡裝滿了碼得齊整的煤塊,隨著走動,煤塊微微晃動,煤屑便會因此稀稀拉拉地掉落下來。一直以來我都有這樣的幻覺,我總是拿這些黑色煤屑和家裡裝在布袋裡的麵粉作比較,我覺得,煤屑說白了就是染黑的麵粉。
我問母親,為什麼煤屑看起來像是黑色的麵粉?母親戳了戳我的腦袋,笑我說,小孩子淨問這些問題。她沒有給我任何實質性的回答。頓覺掃興,於是我託著下巴繼續冥想不著邊際的問題,可任憑我怎麼想也想不出結果。倒是灶上嫋嫋的炊煙香氣吸引了我。我饒有興致地拿起盛飯的長勺,飢腸轆轆讓我中斷了思考,關於煤屑和麵粉之間複雜的問題。
但我忘不了那個老人,在我有了記憶的那一刻起,挑煤老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挑著擔子,走過我的白天,我的黑夜,我不知道他最終會走向哪裡。
他在我印象裡是黑色的輪廓,不管有沒有陽光普照,煤的印象重疊在他身上,給了我無限的,混亂的、關於黑色的恐懼想象。
後來這個黑色的印記走進了我的文字裡,在我試圖用文字去記錄發生在這個老人身上的故事的時候,我的眼前浮現出來的,竟然是大朵大朵純淨的黑色,它們像一個又一個的印戳一樣,被時間的雙手重重地蓋在我的單薄的生命裡,然後殘忍地告訴我,日期已經過了,我再也不能把寫好的信寄出去了。我在這封信裡,寫了一個發生在臨水街上的故事。原諒我這個不會講故事的人,我的語言總是混亂不堪,思想也是淺薄粗陋。我不知道我的表達是否恰當。是否能讓你透過那些紛繁的假象去窺探這個發生在大千世界裡的平凡故事。
林培源:涼山(2)
這個老人是固定出現的一幀影像。他走過我的黃昏,擋住夕陽的最後一抹光,然後消失在臨水街的拐角。因為他常出現,我已經司空見慣。我以為他會這樣一直走過臨水街,一直走在時間的隧道里,走在我被夕陽切割的視線裡。可是有一天,他卻突然消失了,就像掙脫線飛出去的風箏,我看不到他了,我什麼也看不到了。
什麼也看不到讓我感到無比沮喪,我想起以前丟失了玩具,心愛的玩具丟失了,我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沮喪,可是看不到熟悉的面孔,聽不到熟悉的曲調,我的心卻空蕩蕩,成了被洗劫一空的蟻穴。汩汩往外冒著的,竟然是無處安放的憂心。
那一天,我拉住將要出門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