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一二權貴或三五鄰里所出現的人情關係的緊張,而是代表著中國古代文化精神的政治社會和民間社會對於代表著現代文化精神現代人格形象的範愛農的出自本能的敵視和扼殺。
倘若範愛農未曾出國留學,則他多半是個或如壽鏡吾或如孔乙己的舊式文人。倘若他雖留過學,卻未曾向內心注入現代精神,未形成現代人格,那他就可以既可以容於中國舊生活,又可以憑他的洋文憑和才學成為這種生活的強者。不幸範愛農偏偏是個懷有新嚮往新理想的人,他內心含蘊著另一種生活的價值原則,這就決定了他與舊生活形成互相對峙你死我活的敵對關係,而且是最根本最全面的敵對。這正是範愛農悲劇的根源。
許多中國知識者的毀滅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因為這是進退維谷的路。大多數知識者在現實的威壓下拋棄現代精神,改變自我人格,重新融合於現實之中,這是現代文化意識在中國舊生活中的一種悲劇結局,作為一種悲劇的人格載體,他的毀滅乃是醜的毀滅。範愛農卻過於魯直,他寧可在威壓中痛苦,在痛苦中絕望,卻決不放棄自己心中所抱定的關於未來新生活的價值原則,決不放棄自我意志。他的最終被毀滅,是現代文化章程在中國舊生活中的另一種悲劇結局。但是十分明顯,他的毀滅乃是一種美的毀滅。
範愛農作為一顆具有自我意識的種子,本應發芽開花,長成參天大樹,撐起一片青綠,為改造民族生活起到中堅作用。種子的終於爛死,即證明了他的土壤的徹底腐朽。這土壤像能量無限的黑洞,幾千年來尤其是一百多年來不知吞食了多少高貴的生命。我們所面臨的問題,不只是培植大樹,而是連土壤也得重新培育。這是人類文明史上僅為中國所遇的難題。那些高尚者懂得唯一的辦法:將大量寶貴種子向地上播撒,不惜爛掉自己,以構成新的土壤。一旦新的土壤生成,後來的每一顆種子都可能長成大樹。這些種子的犧牲,也就是生命的犧牲人格的犧牲。這是偉大的集體主義精神,同時又表現了個人主義的蔑視一切的強大自我意志。近代以來許多先驅者,正是以各種各樣的自我犧牲,創造了人類精神史上絕無僅有的最沉重、最悲慘、最陰暗、最壯烈的精神悲劇和人格悲劇。我想,魯迅正是基於這樣的眼光,才如此重視範愛農的意義,尊敬範愛農的人格。魯迅在極度的孤獨中寫他的回憶文字,寫到《範愛農》就*了,然後就投入了沉默兩年以後的新的戰鬥。他是否透過與範愛農的精神交流,更增長了揮筆再戰的勇氣呢?魯迅雖然是這些犧牲者中生命力最強的一顆種子,他將所有先驅者的生命價值連成一體,構成了一小片沉重的土壤,以作我們後來者創造新生活培植新生命的立足點。正是這樣一個立足點,成了改造民族生活和文化的開端。
很難說我們的改造已經真正開始,也許我們今天所能做的依然不過是將那片立足地擴得更大一些。因此,我們還只能做一個範愛農式的犧牲者。既然我們已經邁開了悲劇的步伐,我就決不回到“中國文人”的老路上去。我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堅持自己,憤然而又坦然地往悲劇深處走。悲劇的終結將是我們自由意志的真正實現。
這樣,我倒不想在現實的生活環境中過於隨便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都要求它符合自己的價值準則。連在那麼破爛那麼愚昧的中學講壇上,我也儘可能按自己的聲音說話。思想啟蒙不就該從這裡開始麼?即使完全是對牛彈琴,我也必須這樣滿足自己。那些卑瑣的名利我可以不計較,但對那些卑瑣的靈魂我決不妥協。一切庸俗和醜惡都無法使我屈服,更不向權勢獻媚求寵,即使在他垂下龍腰施捨恩惠企圖收買我的時候,我也決不趨而附之。因為我不想放棄自己而走向醜的毀滅。事實上,只要我們堅持獨立的人格,這本身就是對罪惡勢力的最大威脅。
由此我想到一個相關的問題。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