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從那天到現在正好三年過去了,如今這些傷處全都長好了,長得結結實實。這些年他究竟在哪裡藏身、哪裡吃飯啊?小夥子身個高了,唇上的茸毛變黑了,可是人更瘦了,瘦得眉骨凸立大眼深陷,像個貧血跌傷、一路摸爬而來的孩子。“孩子你三年跑了多少地方,你從哪兒逃出來啊?”“媽媽,媽媽,媽媽……”他睜開迷迷濛濛的眼睛,說不成一句像樣的話。
他很快睡過去了。她一直坐在他的旁邊。她看到他的胸部每呼吸一次都把被子頂起一下,發出了淺淺鼾聲,心裡高興極了。“這是個結結實實的好小夥兒,病好了跳進大木盆裡洗個熱水澡兒,喝幾頓黃鱗大扁,一準全都好了。”她看著他又長又厚的合起的眼睫毛,覺得他周身上下,處處都像銀月。這時她才對夜裡那個夢境感到萬分驚異——這活脫脫就是一個銀月啊!
他在半夜醒來,不咳了,頭也不熱了,兩眼亮晶晶的。“孩子你好了,你坐這兒別動。”老婆婆下炕點火,把剩下的魚湯煮沸,端過來一匙一匙喂他。他皺著眉頭問:“媽媽,還是那股槍藥味兒,這是當年的那種魚吧?”
“是啊,這是黃鱗大扁。”
她為病癒的小夥子剪去比女人還要長的蕪亂頭髮,讓他跳進盛滿熱水的大木盆裡。“要是天再暖和一點,你就能鑽進潭裡洗澡兒了。”她背過身說了一句,又去隔壁等他洗完。瞧他洗完澡換了衣服,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個嶄新的小夥兒。所有衣服都是銀月父親留在家裡的,這孩子穿上十分合身,站在那兒英氣逼人,滿目含情。他對老婆婆說:“媽媽,從今兒個起,我就要下地幹活了。”
老婆婆阻止他,可是沒用。他把從水潭到嶺子半腰的毀朽的籬笆整好,又除去了田壟上茂長的野草。他從潭中汲水澆地、揪蒲菜,然後又用草泥抹好了小屋上的全部裂縫。“孩兒這七八天裡乾的活兒,抵得上我幾個月。幸虧村裡有人來幫我,要不這莊稼就得死在地裡。”老婆婆說著說著又轉向了聲聲低語:“銀月啊,我的銀月長大了……”
他們約定:她今後只叫他銀月,他只叫她媽媽。廖麥是她三年前救活過來的,她就該是他的媽媽啊。他從小沒有見過媽媽,只跟在多災多難的父親身邊長大,而今卻真的有了一個媽媽!他夜裡和老媽媽睡在一個炕上,對她從頭講了自己的父親:因為眼鏡一次次被村頭兒摘下來踩碎,只好偷偷戴上教他識字讀書——老人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兒子能讀許多許多書,“書是最好、最好的東西了。”父親總是這樣說。在沉寂無聲的深夜,廖麥最後告訴了老媽媽父親的慘死,老人聽得唏噓不已。
那個夜晚老媽媽一直未睡,一會兒看升起的月亮,一會兒看他。她對他說:“你爸說得對,好孩兒千萬要接上讀書,聽你爸的話。你住在這裡什麼都不用怕——村村頭兒不一樣,咱村的板扣是個仁厚人。銀月,趕明天我要告訴村裡的板扣:我兒子從東北迴來了。”
老人說到做到。她一大清早出門去,回來時領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這人身板硬朗,走路咚咚踏地,一對長壽眉像兩條毛毛蟲懸在額上。老媽媽絮絮叨叨,編得天衣無縫:孩兒終於回來了,一轉眼長這麼大,這一下咱這輩子又有依靠了。板扣咳著,抽菸,點頭,最後把廖麥扯到門外。他們坐在潭邊。
板扣抽菸不語,直抽了許久,突然磕磕煙鍋“嗯”了一聲。老人扒拉他的肩膀看了看,又讓他脫了左邊鞋子瞅瞅腳趾。板扣再次點上煙吸著,自顧自說道:“銀月肩上有痣,左腳小趾被車子碾壞了。這孩子八歲沒的,出了船難。不過全村人都瞞住了他媽。”
廖麥忍住驚訝,埋下頭聽著。
板扣磕著菸斗:“她要認下你也好,我也不問你從哪裡來的,明兒給你上個戶口吧。不過做人全憑良心啊,她要再一次走丟了兒子,她就非死不可!”